舅奶

花山行

<h3>  舅奶就是外婆,在苏北,大家都是这样称呼外婆的,喊“舅奶”,亲切。</h3><h3> 舅奶出生在上个世纪初,至今已在人生旅途中走过一百个春秋,发白如霜,牙齿全无,却依然身子硬朗,只是耳朵有点背,时常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也许是想对人诉说那些逝去的往事。外婆一共有五个子女,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加在一起近百人,外婆犹如一株大榕树,枝繁叶茂,用她的福气荫护着她的后代们。舅奶特别勤劳,每天都有着忙不完的农活,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她的弯背驼着一袋袋种子,一袋袋的肥料……像蚂蚁搬家那样,一点点搬到地里。她一锄锄地把地松好,然后把一粒粒种子洒进泥土里。在一大片农田里,一个瘦小的佝偻着的身影,那个老人,就是我的舅奶。</h3><h3> 在广袤的苏北平原上,坐落着一座小县城——涟水,离涟水县城约莫几十公里处,有一个名为“徐庄”的小村庄,那里就是舅奶的家。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神奇而美好的地方。母亲每次带着几个娃回娘家,一下车,母亲背着一大袋什物,拖儿带女,回到了舅奶的小屋子,“阿!我二姑娘回来啦!赶紧弄饭吃!”舅奶跑出了屋,又迅速地折回了厨房,她知道母亲一路上都舍不得买吃的,她的二闺女和孩子们一定都饿坏了。一走进那遍地苍翠的村庄里,我们都欢呼起来,那是个怎样的别致的风景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玉米地儿,在苏北,玉米被叫作“苞芦”,我们一群“小纠”(淮安那里喊小孩子叫“小纠”)冲到玉米地里,帮舅奶拽下一根根饱满的“苞芦”,剥去叶,舅奶把“苞芦”一根根码进锅里,不多久,“苞芦”熟了,舅奶掀开锅盖,我们各自抢了一根大口嚼着,上面还溢出淡淡清香味,那种美味让我们一路的辛劳烟消云散,好不痛快!舅奶的小村庄身处芦苇荡,那芦苇,长得正茂,那是怎样形容的茂盛啊!宛若这里就是水鸟的天堂,正走间,一只捕鱼的小船在撑杆的用力下轻快地掠过水面,刚才还悠闲自得的野鸭和水鸟,受了惊吓,一个猛子栽到水底一路狂奔数米,悄悄地在芦苇丛中潜出水面窥探着。这水网错杂处,却也是苏北人捕鱼的好地方,在苏北,提到捕鱼,那是一种基本技能,而且我的几个表哥都是捕鱼的能手,在水边长大,游泳捕鱼似乎形成了一种基本功。我最羡慕的是表哥们的手撒网捕鱼,所谓“撒网捕鱼”,就是手持一把捕鱼网,先理网,理网的时候,要把网理顺,撒网时,拧腰转身和抖腕的动作要一气呵成,网要向上方约15度的角度开始抛开,动作协调,就像投弹一样。最重要的就是抛网,抛网完全含有巨大的技术含量,在抛前,先把网拿出,放在水中泡一下,以便缩小网的体积,因为在干的状态下,网是蓬松的,抓在手上感觉太大。把网一字型摆在地上,左手套住网绳,以防止撒网时网滑掉。抛时,左手抓绳到网时,右手将网脚扇形摆开,将网脚一点点连同网绳抓在左手上,然后右手抓好网片。还要看网落向水面的样子,最好的撒网状态是落水前的网越圆越好。待看准选好的位置,用力向目标点撒一下去,不要扔下去,否则会把网撒成一个团。待网脚沉到水底时,左右两手慢慢放网。有时候,一抛一收间,十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儿被带出水面,守在岸上的“小纠”们,欢呼一片。</h3><h3>&nbsp;&nbsp;&nbsp; &nbsp; 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到了舅奶家也是。撂下行李,简单地吃了饭,母亲就会和舅奶一起去田里拾掇去了。那时,舅奶家收留了一位讨饭的老人,名叫“老王”, “老王”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现在想来,这个“老王”和杨绛先生笔下的“老王”竟有诸多相似之处,“老王”,在我依稀的记忆中,个子中等,敦厚,像从旧社会刚走出来的人,脸上却总是挂着憨厚的笑,他对人恭维而谦和,见了我们,却是在称呼着“江南的少爷”“江南的小姐”。舅奶在自己生活都不宽裕的情况下,仍然救济着更穷困的人儿。“老王”被舅奶收留后,平日里就睡在一间堆放柴禾的屋子里。“老王”极能吃苦,有时我觉得他就是一头老黄牛,给口吃的,有个地方挡风遮雨就够了。有一天,母亲和舅奶等人去田里劳作,我一个人在舅奶家四周玩耍,不知道过了多久,大人们还没有回来,天色已暗,困意袭来,大门的钥匙被他们带走,我伸长了脖子一趟趟跑到村口张望,仍不见他们归来!又饿又困,没法,就钻进了老王的小屋,摸索到了“床”,那“床”是一堆稻草,上面铺着几件旧衣物,我也顾不得许多,倒头就睡。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感觉到有个人在摇我起来,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原来是母亲!老王,像犯了罪似的在旁边一个劲儿赔不是,说自己的床不暖和怕是冻坏了“小纠”。这时舅奶走来,她端来热乎乎的饭菜,然后又宽慰老王,说不管老王和母亲的事,都是她疏忽了,让“小纠”受苦了,言语间,我瞥见了舅奶眼眶中的泪花……</h3><h3> 我结婚的时候,舅奶已经九十多高龄了,本来不想邀请舅奶来参加我的婚礼的,一来舅奶年龄大了,二来婚礼一般结束时间比较迟,怕老人家熬不住夜吃不消的。结婚那一天,忙乎中也就忘却了。等我去敬酒的时候,来到苏北亲戚桌边,我端着酒杯向大家致谢,这时,在人群中发现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发白如霜,牙齿全无,用颤抖的手指着我,像个孩子似的欢喜着,是我的舅奶!她来参加我的婚礼了!多年后,许多事已经模糊而淡忘了,但是九十多岁的舅奶参加我的婚礼这一幕在脑中一直闪现。恍惚中,才发现时间真的是过得太快,依稀中,又回到了儿时在舅奶家玩耍的情景,喝着舅奶做的“糊拉子”,举目望去,松软如茵的苏北平原,一排排杨树挺拔俊秀。深邃的蓝天,阳光下绿荫丛中芳馥的夏日香气扑面而来,一座座农家小舍掩映在轻烟薄雾之中,婆娑的树影,悠闲的黄牛,还有知了,在耳畔自由地歌唱……</h3><h3> 我觉得我的舅奶就是一本书,她没有华丽的语句,却有道不尽的真实。每一页,清晰而独立。《蓼莪》有云:“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舅奶在一天天老去,她步履蹒跚地落在后面,目送着小辈们的背影渐行渐远,老人家的这份情深义重——母子一场、祖孙一场,是我们倾尽一生也偿还不尽的……</h3><h3>&nbsp;</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