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简素

顽石苍树

撰文/摄影 周良逸

        芦苇实在是一种再平凡不过的植物，无论是在温润的江南，还是寒冷的北国，但凡在河滩湖畔的浅水区，很容易看到它身影，既没娇艳的花实可供观赏，也没有太多为生活添彩的实用价值，所以，只落得无人爱怜、自生自灭的命运。

        更有些悲天悯人的文人墨客，在寂寥伤感之际，偶遇芦花，不经意之中找到了代入感，于是，把芦花与自己的现实窘况关联在一起，借诗词排泄心中的郁结。存世不多的涉及芦花的诗词中，大多数表达的是萎靡情绪。白居易笔下的“愁君独向沙头宿，水绕芦花月满船”，道不尽天涯孤旅的寂寞；晏几道的“几点护霜云影转，谁家芦管吹秋怨”，诉不完相思愁苦；而李白的“送君别有八月秋，飒飒芦花复益愁”，则更是充满了离别的伤感。

        或许，是因为在荒野僻壤，芦花瘦弱枯黄的身影立于茫茫水天，给人以沧桑寂寥的视觉感受，勾起了文人墨客们对人生无常的无限感慨，将现实生活中的诸多不如意化作诗情，赋予了一袭芦花。亦或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趁着秋凉捞一些安身立命的资本。总之，文人自古悲秋多寂寥，而由芦花担负原罪。
        其实，芦花实在不该被赋予这么悲观的宿命。

        在有缘人眼中，芦花一直是承载着无限柔情和诗意的尤物。“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这里的芦花是甜蜜爱情的温床；“连素穗，翻秋气，细节疏茎任长吹”，则展示出芦花瘦而不弱、坚韧不拔的气质；“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这里的芦花是放荡不羁、自由自在的人生写照；“淅淅寒流涨浅沙，月明空渚遍芦花”，诗句描绘出芦花在岁月静好中的那份安然，在夜空中雅致地装点着月色；“笛声依约芦花里。白鸟成行忽惊起”，诗人眼中的芦花丛里，不见吹笛人，但闻天籁声，清幽的乐曲随芦花在微风中荡漾，个中的浪漫情趣让人欲罢不能。

        文学作品中，芦花身上显露出来的无论是诗情画意，还是悲观情绪，不过是作者心境的观照，换言之，是人为赋予的性格，并非芦花的本性。芦花的真实品性，可以借冈田武彦阐述日本文化时用的一个词来概括：简素——朴实、简洁、清雅、空灵、坚韧、勇毅。

        天底下，大抵没有哪种花会象芦花这样朴实和简洁，可以简素得只是由几根简短的线条组成，点点似有似无的花絮簇拥着，亦花亦穗、似花非花，犹如在水云天上轻描淡写成的素描，没有艳丽的颜色，更没有馥郁的芬芳，独自生长在水湄，与清流为伍，远离喧嚣，与世无争，无需打理，亦不求呵护，一生只披挂绿、白、黄三种大自然中最常见的基色，以一身素颜向死而生。

        可以说，芦花的一生是洒洒落落的一生，雅而不作，宁朴无华，一如养育它的风光霁月、滩涂流水般平淡，与生长的环境融为一体，形成一幅简洁而灵动的画卷。这份平淡之美，只有从容玩味、默识心通才能感受到个中真味。正如苏东坡所说：“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正是因为这份平平淡淡，才成就了芦花的博大和蕴藉。

        人们常用秋雪、冻云来形容芦花，这种如朝霞入春梦的清雅形象和空灵感觉，在月夜表现得更为恰当。当一轮秋月爬上中天，月光与水色交融，水天一色。微风吹过，芦花摇起阵阵浅浪，泛起熠熠清辉，呈现出一派清冽幽远的意象。郁达夫曾到杭州西溪赏芦花，却不逢时，秋雪庵的无相大师告诉他，总要到阴历十月的中间，若有月亮，更为出色。那时节，趁着月色，舟行西溪，月光橹声，清辉朦胧，芦花堆雪。无相大师描绘的这幅凄迷雅致的国画，依稀只是在梦中见过啊！

        美学家宗白华说过，中国文学大体上分为两路：一路是金派，咄咄逼人，急功近利，转瞬即逝；一路是玉派，含蓄蕴藉，谦冲雅静，尽得风流。如果把大自然中的花类也分作这两路，芦花应该是玉派的典范吧？！

        芦花的简素品格中，当属坚韧和勇毅表现得最为直观。
        我的家乡在江汉平原的长江边，江滩和江心的沙洲上生长着大片从《诗经·蒹葭》中走来的芦苇，世世代代面向黄土背朝天的祖先虽然无缘读懂这份诗意，却能强烈地感受到它旺盛的生命力，所以，把它叫作“刚柴”。在先祖看来，大抵是因为它虽然贱为柴火，却有着极强的生长和繁衍能力，干旱不枯，水淹不死，浪打不倒，处变不惊，从破土而出的那一刻起，就挺直了腰身活着，宁折不弯，在颠沛流离中依然节节向上。

        纵观芦花的一生，一半是成长，一半是花开；一半是静娴，一半是绚烂。在温润的春夏只是默默地拔节，无意与百花争艳。待到属于自己的花季来临，却贯穿了秋冬两个季节，在清高和孤傲中持续地盛开。待到花季结束，芦苇的生命也随之走到了尽头，从容地坐化于枝头，与养育它的苇身相拥而死，不因寒风凄厉而零落，把生命的希望托付给点点飞絮，播撒在云天之外。

        这就是形简意远、平凡之中彰显着博大的芦花——花开不艳，却半生怒放；命里无香，却枕芳而死；生不足奇，却魂寄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