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亢村赋

山右京客

东亢村赋

帝尧古都，山河形胜。平阳府地，人杰地灵。古郡临汾，尧都新城。毗河临水，两山为屏。浩浩然大河若魂兮，汤汤然汾水是脉；峋峋然太岳当壁兮，巍巍然吕梁为障。表里山河，沃土腴壤。斯哉吾乡吾民，能不感天地之赐，怡然独赏？

迤城东南，有村东亢。起始何年，无籍可考。放眼东眺，卧虎山在目；极目西瞰，汾河水荡漾。四野平畴沃土，一马平川；村田五谷丰茂，阡陌纵横。居民三千，亢姓居首，李田翟孙辛梁肖党，源远流长。

村分三块，闾巷百条。七组分置，即离勾畅。曰北头，曰街上，曰疙瘩上。北头四组，东西月里(“月”老家称居民聚集地块)，南北胡同，成块成方；斜南街上，古为街市，行商坐贾，列座两旁。疙瘩上居中，通连两厢，璨若落珠，精致富饶。

旧有村门九座，皆为砖䃠门洞，个个巍峨，孔孔坚牢。上有楼台，值更守夜，御敌安良。下为通道，扊扆行止，夜禁昼畅。北头两座过街楼宇，飞檐翘角，美仑美奂。下为通衢，上为戏堂。公祀家庆，戏班齐聚。杂耍伎偶，粉墨登场。

文化兴村，民走四方。富不忘故土，兴不弃家乡。豪宅深院，连片成方，鳞次栉比，富贵里藏。平民宅第，疏密自在，土墙瓦舍，无争短长。村北村南，迤逦狭长，南竖北横，半日时光。村中村外，古刹遍布，庙宇星播，终年香火不断，遐迩祀飨。

村南畈边，涌泉一眼，古曰沄泉，取丰沛觱沸之意，历为临汾“八景”，县志久享。民传：上古有年，不雨旱亢，赤地百里，禾稼枯亡。某日一妪，将水一罐，沿路遗民，以救农殇。矻矻老妪，踽踽百里，无人理尝。杯水车薪，焉救禾秧？奈何，掷罐于地，罐破泉出，涌流如突，乃水母娘娘。修庙祭祀，千年享香。

自此，清泉汩汩兮，淌千年而不歇；美名远播兮，流百代从未竭。甘冽如贻，清澈如镜，冬暖夏凉，浸人心脾。灌良田千倾兮，润泽四方。富一方百姓兮，育吾民壤。泉涌处凿深池一眼，石栏圆砌，防人坠亡。史载，泉栏初建于金代，明清皆有修葺。

泉池深两米，直径约五十米，周长逾五十丈，盖由青砖䃠砌，条石覆面。上浮雕石板为围，石柱为隔。板一百六十三块，柱一百六十四根。榫卯勾连，坚固不攲。

柱头雕狮虎瑞兽，柱身饰祥云佳卉，美不胜收。围栏皆为浮雕，镌有神话传说、戏曲人物、寓言故事、花鸟鱼虫。个个雕工讲究、刻琢精妙；块块美轮美奂、惟妙惟肖。一物一画，千姿百态，精工细作，栩栩如生，为石刻之瑰宝。

泉池西十米另掘长池一横，为泉泄流之通道，曰泊池。泉与池通溢处，雕盆大龙口泄流，击水硠硠，浸霖乡田，不舍昼夜。

泊池上原架石桥一痕、廊桥一挂，距水咫尺，横卧碧波。桥连东西，倒影濯濯。但遇霖雨，若海市蜃楼，云蒸霞蕴，烟水一色。

池周从下而上，俱条石砌就，上覆石板，鏨棱凿沟，状若搓板，便杵衣捣布、漂染涤垢。四乡妇孺无不青睐，远近孩童无不趋往也。尽日人流络绎，经年浣者如织，无有冬夏，不分寒暑。结伴邀侣，携老挈雏，肩挑车载，筐盛篮提，无惧路遙，无惧风雨，涤衣浣纱、游泳浴身、沐髪除垢，趋者如云，川流不息，何其壮哉！

泉水经灌渠绕村而过，穿畋越畛，逶迤西去，水草丰茂，四季无别。夏日，池中菡萏灼灼，鱼翔燕飞；泉渠菅草郁郁，蛙跃虾蹦，绘一幅水乡风景。隆冬，灌渠热气蒸蒸，水雾升腾；泉畔浣者如织，沐髪涤衣，若一道夏日情景。此情此景，如若有闲倚栏垂钓，临水观鱼，能不快哉不思归？

水者，万物之必需。有泉便富庶一方，丰稔庶里，孰不向往之？自古为东村西舍趋往之所，南商北贾驻镇之地。街圩繁盛，商贾云集，年复一集一会，一集腊月，一会六月，百年不逾。

是时，远近商贾塞道，遐迩宾客盈门，绵延数里。六月逢会，长则半月，短者七日。正夏忙秋种之毕，各路戏班纷至，域内域外伶优沓来，日日笙喧歌嚣，昼夜好戏连台，何其盛哉！

吾村寺庙众多，尤以村泉周边为盛。娘娘庙、老爷庙、老君庙、水神庙、菩萨庙、玉皇庙、三官庙、土地庙、无佞侯庙，悉数皆具。或敬神，或祈雨，或辟邪，或祷祝，各路神仙，左右东西，村里村外，隆盛不一。

泉北侧古有元代戏台一座，歇山大顶，高脊明柱，进深两间，面宽三间，扇面阔台，翘檐高啄，钩心斗角，鸱吻如飞。

台后有两根直径盈尺之三丈石柱旗杆高耸，垂铃曳铎，悬旂挂旌。但逢唱戏，旌旗彪彪，铎声铮铮，彩幡猎猎，人声嚖嚖，成一方热闹。

傍泉造台，犹若扩声，音色磬磬，弦韵幽幽。远近剧团戏班，名伶新秀、宿角野优，无不乐于在此搭台飚戏，设坛摆擂，高下隆争。

戏台正北，有老爷庙一座，正殿五间，形制宏阔。关老爷端坐其中，赤面红髯，剑眉凤眼，手捧兵卷，坐地生风。周仓伫立侧旁，黑髭墨面，手持青龙偃月刀，伺座如弓，好个威风。

亢子曰：一村之内，能有几处戏台，十数庙宇，一泓清泉者，县境内外，市境内外，省境内外，能有几多？鉴乎此，能不令村人自豪、乡人神往？

吾村历为教育名村、文化之乡。旧时庠序学黉齐全，私塾义学俱佳，蔚为风尚。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即有学子远赴欧美，留学报国。临汾解放之初，即辟学校两座，一曰村小，一曰县高小，列县域第二高级小学，方圆几十里绝无仅有。

小学招本村之学童，养育了本村之学风；高小荟萃远乡之优才，提振了一方之化育。其名也彰，其声也广，其惠也长，本村学童几无失学辍学者也。升入大中专学校者无以数计，成为乡里美谈，邻里佳话。

七十年代后，新校重建，大楼新起，班级扩充，升格高中。学子莘莘，至于其盛。其藴其薰，其染其濡，不啻于大德洪恩也哉！如今游走于国内海外、大江南北，踽行于京师沪上、津渝汉蜀，不乏本村儿女。

此盛况矣，盖庠序所赐所荫，岂一般村庄可比？

名泉名校古刹，是谓“东亢三宝”，更为县域名胜，声播遐迩，誉满南北，域里域外，众莫能名。

惜哉，昔日之美景古迹盛况，今多已不存。或坍于日月，或燹于战争，或毁于劳民，或泯于天灾，或殁于人祸。

天地沧桑，世事无常，人间祸福，难道短长。最惜一汪清泉，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日渐枯竭，未逾十年，断了径流。更痛文化名村，校舍俱废，生员全无，铁锁把门，沦为晒场。

余己亥暮秋省事归乡，环村一周，寻觅旧迹，无一所获，竟不得所以，顿生怏怏。

滢滢泊池已被填平，老泉恍若天坑枯井。栏板栏柱或攲侧，或坍塌，或破碎，或毁弃。杂树参差于其上，草莽葳蕤于其下，砾石纷杂于其中。榆柳枸槐，荆柯棘莽，野草乱枝，荒荒若山乡乱冢，戚戚若郊野粪场，能不感慨系之？

嗟呼，有道是人老思乡，吾莫能外。然今情今景，能不令人悲起神伤！ 呜呼，科学，发展，福兮？祸兮？谁又可知，又谁可知，是不是地狱之门，孰知哉？

时在己亥仲冬 2019年11月写于京华

(补记：因村泉栏杆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2022年市政府斥资把泉栏重新修葺一新。有人说我写的几篇文章起了作用，本人不敢据其功。)

今年刚刚修葺的主泉栏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