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如懿

许多人在小长假选择了去远方看山玩水，当然，也包括看人堵人，车堵车。无论怎样拥堵，都是为了给平日不得闲的心寻找一丝可以透气的时空，寻找一场脱离日常生活的不一样的轨道。

而我，在这几天里，寻找到了一个人，圆了一个在心里牵念已久却一直未能如愿的梦。

1

想要寻找他的念想已久，终于成行，也终于找到，没有很容易，也没有太困难。就是这样，当你下决心去做一件事并付诸于行动，多半，会如愿。因为，你心笃定要如愿才是目标。

既是寻找，是因陌生。这位陌生人，在2014年那场首次自驾远行的旅途中，是我深夜迷途之后遇到的唯一一个严厉而又最最满是温暖的指引者，是他给了我一条走向明亮与生之喜悦的路，给了我最具力量的鼓励。

事情说起来有点啰嗦复杂。一场有计划的出行渐渐演变成一次无边界的漫旅时，我并没有预料后面有那么多波折丛生。

重点在归途上，当我带着孩子一早起来急匆匆从银川一路往东赶时，状况不断，险象频生。先是已经出了绕城高速时发现相机落宾馆了，原路折返，把进去时五迷三道差点进不去的绕城路再熟悉了三次。接下来时从银川到泾川几百里行程中，车子仪表盘的水温线在被迫间断的时间内持续升了降、降了升，共计在高速紧急避险区停歇四次。这种情形对多年的老司机而言也许并不陌生也不惧怕，但对我这样一只对汽车常识几乎一无所知的菜鸟而言，是有多担心只有当时的自己清楚。这中间在服务区检修过一次，加了防冻液，但并没能保证之后的行程顺畅。

当太阳已成眼前斜阳一抹不再那么刺眼时，我低头一看，不好，水温又高了！赶紧停车，拉着孩子离老远等车降温，好在手机还有点电，有网可以查查解决办法：不熄火，空调打到热风最高级，打开车门窗……紧急情况下也没法去寻思哪个歹人要一时心起一下子开跑了车怎么办这样的意外了。好不容易等到水温降下来车凉了点，继续走，想着至少能赶到长武或再晚点回家也行。不觉车速加快，天已暮色四沉，暗不见景。车内突然间又燥热至极，一看仪表盘吓一大跳，水温彻底爆表！再看车前，引擎盖冒着白气，蒸腾如雾。这下吓得不轻，急忙停车带着孩子和贵重物品撤离到离车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打开双闪，采用与前面同样的办法降温，并且斗胆打开了引擎盖，就差我站车前给它扇凉了，几十分钟过去，水温还是迟迟下不来。孩子吓得问我：“妈妈，车子不会爆炸吧？”我安慰他说“没事儿，不会的。”其实到底有没有事儿自己心里也没底。

怎么办？忽然想到了路上一直在眼前闪的求救电话。可黑咕隆冬哪看得见什么号码，幸好女儿记性好，愣是凭着脑力说出了一个号码，一拨，真通了，还是对的！

“喂，你好，请问是甘肃高速紧急救援中心吗？我的车子……”

“稍等，请细述下您的大概位置？”

“好的，刚过了××服务区不久，具体位置不清楚。”

“看得见路边里程碑数字吗？请给我一个数字。”

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里程碑在哪？前行后退数十米用手机照着也没找到一个。再回过去，他们说“大概在泾川附近，这样，我们给您一个电话，您联系下他们。”

“好的，请问号码是？”

一串数字报过来，我边重复边说给女儿听。等挂了电话要拨，她竟忘了！要命！

拨回总机再问，好了，记住，是03……

再挂掉拨号，又忘了！满头大汗又拨回总机再问，并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和孩子都太紧张了，实在麻烦您！”

终于成功拨出了这个离我们最近的救援电话，那边说他联系人，派人过来时打我手机。还好，心稍微安稳了点。

可再一看，真该死!手机快没电了。瞬间心里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起来：我们不会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没人管吧？可不可以从这路边的陡坡上溜下去淌过臭水沟去远方亮着灯光的人家充点儿电？这下面有没有陷阱、泥潭？……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电话回过来，再小心打过去问，说明我的电话并报告手机快没电了。那边说“哦，不好意思，刚才说你号码说错一个数字，我重新联系……”话没说完，这边手机适时关机了。汗流满面啊，所有希望成泡影。

留孩子在原地，我一人近车前看水温表，降了一点点，但远在安全值之上危险值之内。再回去，陪着他们在路的最边缘处看黑乎乎夜色里呼啸来去的车影。等了好大会儿，再回去看，低了点点。怎么办？能开吗？摸摸引擎盖还烫手。可时间估摸着该十点多了吧，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儿。

叫孩子们上车，我故作镇定说：“别怕，我们慢慢走，终会找到一个出口或者服务区的。”

服务区是没等到，在蜗行数百米后看到一条可延伸到低速的岔路，没有时机分辨是出口还是入口了，只知道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逆行（逆行时已经明白是入口了，但没办法）下去，心想求求情让他们开杆放行，过路费一分不少交上看可以不。行到近栏杆前，停车去同年纪很小的一个收费员交涉，他说不行，得请示他们领导。

我急切地等着领导前来指示，先等来了年纪也很轻的领导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胆子太大了！高速上竟敢逆行，不想活了？再说这入口能放行叫你出去吗？胡闹！”知道他批评得都对，我无言以答，强忍着眼泪没让掉下来。他看了看我和孩子，语气缓和了很多，慢慢问我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发生了什么事，车子什么状况，我忙解释给他。他还让我打开引擎盖看了看发动机运转，并问我一路上车子的情况，最后安慰我说是发动机运转时间过长导致水温升高，问题不大，别太担心。

然后指挥我往后倒，快到护栏中间位置处喊停下，自己上前挪开了出入口之间用作隔栏的塑料沙墩，让我将车斜开到出口方向交费出去。在交完钱出闸门后他边跟车前行边指着前方对我说：“前行到路口右拐，一百多米就是泾川县城，先在那儿住下来，再修车。以后出门一定注意安全，别贸然行事了！”我满心的感激之情终于化作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滚落而下。住到泾川后，女儿不停地对我说：“这位叔叔人太好了，我们有机会一定要感谢他。”

是的，当你没有准备好一身铜墙铁壁，别贸然上路；当你身处绝境无力自救，要相信天无绝人之境。

2

找他是一直不曾放下的心愿，这个假期终于成行。我是个确确实实的路痴，因为担心错过那个记忆里分外清晰的收费站，便一路低速公路转高速公路，高速公路又换低速公路地寻找，终于抵达。路边看着确认这个终生难忘的简单的收费出入口时，莫名有种“近乡情怯”的紧张。车子缓缓驶向收费站门口，然后下车向院内的几个工作人员述说事情缘由、经过，他们非常热情，但也把我的希望降到了最低点——“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两年站里人事变动了好几次，在现有的人里面，没有人记得有这么回事。”是啊，即使人事不调动，对他们而言，每天接触的车辆千万辆，遇到的急情也不少，谁，还会那么清楚记得一个夏天的夜里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但我仍是不甘心，恳切地问领导：“能麻烦您帮我查查吗？有没有记录或视频资料之类的，真的非常想找到他并表达我的感谢。”他们说视频存不了那么久，早已不在了。记录可以试着找找，不一定能找到。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个工作人员的模样，我点头“记得，见到应该能认出来。”

“那记得他的工号吗？这是最便捷的方法。照片也不好找，人已调走的可能是99%。”

我摇头，那么紧张哪里还能注意看工号。

电脑里找。纸质记录里翻。都没有。

老站长突然想起一个人,自语“那谁有没有可能，我问问。”他拨通了对方电话，说起事情概况，那边貌似应声说“好像有这么回事”。

“那你把事情详细经过再给我讲一遍。”老站长机敏地询问，我在一边也十分紧张，迫切地希望着。

一会儿，他挂了电话，笑着对我说：“是他没错，已经调到离这比较远的一个收费站任站长了。”

“有多远？我能找到他吗？”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他说：“比较远，离平凉近了。这样吧，你也不用跑了，专程跑一趟已经不容易了。其实这些都是我们的日常工作，是应该做的。你要实在想感谢他，我们可以把电话给你……”其实来时是准备要见到本人并表示谢意的，现在只好先这样了。带了点微薄的心意请他们收下，他们所有人几乎齐声回绝：“那不行的，东西不能收。”没有办法了，只能再次表示万分感谢，感谢他们给我再次提供这么多帮助，心想唯一可以让他们接受的，也许就是片言只语的感谢信。

两天后，我把自己拟稿打印的几页感谢信彩页再次送到收费站时，他们依然非常热情又客气地接待了我。这些，在他们而言是工作，再平常不过的日常工作，但对我而言，却是生死关头的伸手相助，没有这个入口和这位站长的放行，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带着孩子在黑漆漆的高速路上煎熬到何时；没有他机智锐敏的用心引领，恐怕此时的我已没有机会再如此满怀信心手握方向盘了，至少吊照是难免的；没有他关切的指点，我和孩子也不能那么快那么安心找到容身之处……

当然，万事都有它最终的解决方式，可没有哪一种，比在一颗充满关爱的心灵照耀下卸去武装蜕下包裹简装前行而更温暖的了。突然想起一句话，“生命中遇到谁都是有原因的”，正是这许多来自陌生人无殇又纯粹的给予，让我们在独行于世时，觉得自身与生俱来的孤独感才不那么深重了。

送完感谢信回去的那晚车在高速上堵了好久，疏导到低速上又堵了几个小时。与那么多陌生的车陌生的人挤在窄窄的路上，心，却是豁然开朗的，没有拥堵感，没有焦虑与急躁。车窗外不小的雨点稀疏打在玻璃上叮咚作响，一束束闪亮的车灯映照出了路边三三两两伫立等望的人眼里的光，那来自他，来自她，来自所有陌生人的光，也映射到了我眼里，是的，当我在路上，不仅有风、有雨，也有晴阳，有彩虹。

3

朋友听我说了这件事后，也对我讲了她想要寻找的一个人。

她说：

虽然我知道那已经渺茫到不再有可能，但关于他的记忆依旧清晰地存留于心。

那时还在上学，名符其实丑小鸭一个。一个周末无事的清晨，想静静读会儿书，便拿了贾平凹的《浮躁》去北郊河边的梨园里坐坐。彼时梨花开得正妖娆，叶绿花白，清香沁鼻。不觉在文字的世界里徜徉到了午时，肚子饿了，遂漫步出梨园，走向车站附近，那儿有许多小饭馆，还有几家破旧的小工厂混在一起。走进一家面馆，要了碗烩面，边等边继续看书。

“你看的什么书啊这么入迷？”

我抬起头看到桌子对面坐着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眼睛黑又亮，眉毛浓重。

我把书递给他，笑着应答：“没事随便翻。”

他翻着书，跟我闲聊起来。饭来了，放下书，说他太羡慕可以读书的孩子了，因为生计原因，他不得不随家人从河南老家逃难到此地……。

我吃得慢，他先走一步。等我过去付钱时，老板娘说刚才那男孩已经付过了。

“付过了？！”我心里咣地似被什么东西撞疼了一下，紧追出门，他已不见踪影。

后来在附近的几个小厂子转悠了几回，都没有再见到他人。

说真的，那碗面，我至今犹记如昨；他的面孔，也已然清晰如昨。但这一生，也许都没有机会再遇到他了。

“寻找一个人，没那么容易。我记得的，不只是他请我吃了一碗面。”

朋友最后这样说。

4

寻找，比不曾离去更具时间赋予的厚重感和郑重感，珍而重之。这一生，我们都可能被人寻找了许久，也或者寻找了一个人许久，这是时间的馈赠，是生命荒漠里漫天风沙过后留下来的、依旧熠熠生辉的珠玉。我倍加珍惜。

当你去做“寻找”这件事本身，已经不只是为了寻找对方，不只是为了感恩。更多，是关乎自我内心对人的认知与定位。这世间，多的是污垢障目的人，少的是心明眼亮的人。当你从本心出发，圆己愿，悦对方，这最简单的初心已如清晨剔透的露珠，应时而结，时至而散，呈现了它在这个世间最美丽的时刻。至于其它，都只是心外无求的意外之喜。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强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怦然心动》）

愿你我在这世间，更多遇上美丽的彩虹。

                               2017.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