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

扬帆远航

　　嫂子和老哥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个穿着开裆裤的三四岁的小屁孩，头顶朝天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花色的小护衣，跑进他们的新房想看看新嫂嫂长什么样子。嫂子端坐在炕上，旁边还有三两个送亲的娘家人，矮矮的炕桌摆在中间，嫂子从盘子里取了一颗糖丢了过来，傻傻的我这才回过神来，羞涩的拿着糖一溜烟的跑了……这一幕一直雕刻在脑海中，但是在年幼模糊的记忆里，却始终也没能记清楚新嫂子到底长什么样子。后来，嫂子生了小侄子，侄子还没有断奶的时候，闲暇之余，嫂子会到不远的一块地上，被我们称作"场上"的地方锄草干农活，这时候我又当起了传话兵，每当听到侄子哭闹不止或者是要吃奶的时候，我就撒丫子跑过桥头，站在堂哥家房屋背后的墙角，扯开嗓门喊：“嫂子，嫂子……”稚嫩的童声穿过绿油油的麦浪，穿过高低不平的田耕地头，传进嫂子的耳朵，也回荡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嫂子听到喊声，放下地里的农活，回家哄娃做饭喂猪，像所有的农村小媳妇一样，抱着胖儿子揣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喜悦，开始了忙忙碌碌又任劳任怨的一天接一天。再后来就没有印象了，我和姐姐们跟着父亲母亲在南丰的另一个家里长大，直到小学毕业，我们又陆续回到顺化的家里，从此哥和嫂子接过父亲母亲手里的接力棒，开始和父母一起供养我和姐姐继续上学，一家人都为了生活，不辞劳累的来回两边跑。想想那时候，虽然家里人口众多，但日子过得并不那么清贫，父亲和哥哥用自家种的青稞油菜籽通过物物交换，从张掖倒腾过来整车整车的花红果子，还有青海藏民家里的大块牛肉，成群结队的野鸽子盘旋在上空，最后都被父亲的那一把粮食诱惑到了我家的鸽子篷，队伍越来越大，想吃的时候随时可以炖上一锅香喷喷的乳鸽。我的口袋里甚至时常会有剩余的一点点零花钱。初中住校，月初的时候家里人会送面粉给我们换饭票，每个周末我们会回家，背上嫂子给我们烙的干粮去学校，一背就是七八年，从初中到高中……在那个相对贫瘠的年代，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哥嫂始终如父亲母亲一般，不曾亏待过他们的妹妹，以至于后来，我们姐妹也像对待父亲母亲那样，加以回报他们的恩泽。后来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竟慢慢成了生活的转折，成了遗憾成了后话，这一份情感越发变得像血缘一样亲近又交缠不清。嫂子烙的饼，有时候很好吃，里面放菜籽油，红曲和香豆，有时候也可能是过于忙碌，偶尔发挥失常，过了火候，表面上有一点点焦黑，我们也会像往常一样装进袋子，默无声息的走向学堂。再后来去了外地上学，留在外地工作，安家落户结婚生子，每年过年或是暑假回家 ，进门喊一声嫂子，然后东聊西聊几句，我就不见了人影围着母亲转悠，嫂子又像往常一样开始忙碌餐饭，姐姐们都会凑过去帮忙，唯独我，像从小被他们的喜糖惯坏了一样，从来都是老子第一哥第二，吃饭永远排第三，侄子侄女都是靠边站的，四十多年了居然从来没有在家里挽起袖子做过一顿正餐，没有正儿八经的洗过几次碗筷。或许在嫂子眼里，她那个最小的小姑子仍旧没有长大而或是早已变成了远方的客人，所以依旧包容和忽视着我那种习以为常的惰……就这样，每次都心安理得的在家无所事事的吃喝玩乐，呆够了时日，临出门的时候，给嫂子的口袋里塞几百块钱，跟她说，嫂子你别嫌少买件衣服穿，她总是用手捂着口袋，半推半挡着说：“算了，有哩，你留着路上花……”然后我就再不敢回头，决绝地钻进打开的车门，一溜烟的又逃回到自己小家。然后……然后就突然没有然后了……

　　黑夜的寂静划破黎明，我在沉睡的梦里苏醒。

前天晚上家庭群里侄女喊地震了，我还安慰她们说小地震3.3级，没事安心睡，于是关机睡觉。直到第二天中午，我在小区里散步，瓦蓝瓦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祥云，配上青绿的棕榈叶，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姐夫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嫂子突然走了，去哪里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家里的电话没人接 ，二姐打来视频，满院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红肿的眼睛悲怯的脸，原来真的"地震"了，白天还忙忙碌碌的嫂子，傍晚还坐在大门口跟邻居一起摘花椒的嫂子，晚上还在网上一起讨论地震的嫂子，瞬间就没有了，短短十几分钟就没有了，等120的急救车到达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脉搏，毫无症兆的心梗，撒手人寰。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没就没有了呢？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亲下有满地跑的小光头，还不到六十岁，一地鸡毛，咋说没有就真的没有了呢？……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满脑子都是嫂子的样子，年轻时候在地里干完活，中间休息背靠麦捆，一边擦汗一边吃西瓜的样子 , 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样子，夕阳西下抱着一捆大豆回家的样子，端着下巴看电视的样子，对着不听话的源源狠声动气的样子，开心的时候咧嘴欢笑的样子，春天坐在门口做鞋子的样子，冬天拖个大扫把扫雪的样子……除了嫂子的样子，还是嫂子的样子……可是想到她突然不在了的样子，即将孤零零的躺在棺材里的样子，顷刻间泪如泉涌，悲伤的不能自己……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惟有泪千行，又何止是千行……

　　可人生就是这么充满无常，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来呢？来不及挥手，来不及说一声谢谢。嫂子就这样真的要离开我们远去了，去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我能清晰的想起她生前的每一样子，却再也看不到她以后的样子了……而人生又总是会充满不尽的遗憾，老哥会有他的孤苦他的抱憾，侄子侄女更是会有一场逝去母亲的无尽的落寞。嫂子的遗憾才是真正遗憾，裹着来不及的牵挂在地下长埋。姑嫂一场，将近四十年的日月，我们众多的姐妹都从来没有跟嫂子拌过嘴红过脸，不像别人家的姑嫂婆媳磕碟子碰碗，嫂子有嫂子的方法和气度，我们也有我们的原则和胸襟。可是临了临了，我却躺在床上不能送她最后一程，这也将是我的遗憾。

今日小寒，北方到了很冷的季节，我在26℃的南方，依旧能感悟到家里那彻骨的冰冷。桑里加了一盆子狗血，悲伤……悲伤的要逆流成河。而悲伤在这个时候，却显得那么苍白和无济于事，悲伤在这个时候也早已不再是生命的主题了。怎么面对悲伤，怎么战胜死亡的恐惧和孤独才是每一个活着的人必须面对的现实。敬畏生命，也珍惜生命吧。

逝者安息，亲爱的嫂子，一路走好，如果真有在天之灵，希望在你的世界里没有疾病也没有痛苦的折磨，如果苍天真有耳目，也请它听听我家这两年的婆娑往事，睁眼看一看老泪纵横的老人瞧一瞧年幼无助的孩子，听听明天从唢呐声里传出来的悲悯……如果说前世今生做错了什么事情一定要偿还，如此鲜活的生命还不够吗？从此以后请保佑和善待我们的老人和孩子吧，庇护他们转运，运转，不要再经受这样的悲哀和苍凉。生者坚强，所有的生者除了坚强也只能是坚强了，除了坚强还能有什么办法可言？！生活让人顿悟 ，人生从不圆满。生者坚强，对我而言，我的坚强就是擦干涩涩的情不自禁的泪水，继续在岁月的年轮里奔腾翻转，不怨天尤人不任其摆布，铭记着别人的好，忘却掉别人的不好，心怀感恩握住我手里拥有的阳光雨露关爱和幸福，接受现实的洗礼，也迎接命运的挑战。经历过黑暗，才知道黑夜有多么漫长，经历过意外，才知道平淡有多么可贵。人生有多么苦短 ，滚吧，厄运。活着又有多么幸运，来吧，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