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天地一白

雾都先生

“不像下雨，下雪是没有声音的。每到这时，待在屋里，感受着悄然无声的世界，便觉得自己像聋了一般。”原来，最深的寂静，不是雨滴阶声，不是风吹叶落，不是花拆幽微，也不是溪流琤瑽，而是高村光太郎所说的，“像聋了一般”。

万籁俱寂，天地一白。

你看得见雪花纷纷扬扬，以轻盈、绝美，或是淡漠的姿态飘落，却听不见一点声响。

人仿佛已超然世外，负手立于门前，看雪，看雪静静地落，落白了蜿蜒蛇行的小路，落白了人家的屋脊，也落白了一座又一座连绵的山头。看得人心眼一空，丝缕尘念不生了，却又听得“地炉里柴火毕剥的响声，以及水壶里热水沸腾的微弱声音”。正是这点细响，如茧化蝶，挣破无边的寂静，将人带回俗世中来，布衣菜饭，暖灯淡茶贯穿的俗世，也有温暖可亲的一面，值得人去留恋，去热爱。

我自小生于南方，不曾听过雪声，但却见过雪落。

初雪玲珑，伴着腊梅盛开。大雪纷纷如席，封山封路，有不顾一切的凛然意气。雪霁仍清寒，那竹枝子上颤巍巍的半枝残雪，素洁无尘，比得过世间任何一种白瓣子的花。

一场场雪，飘落在纸上，盛放在纸上，也消融在纸上，白得耀眼，静而无声。让人一念起，心便温柔地静了静。满目皑皑，素清，孤洁，澹淡，是明月前身影，亦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丽，一种人间绝色。

少年时读唐诗，最爱的是《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暮色一寸寸加深，霜风凄紧，远山肃穆，泛着沉沉如睡的黛青色。村中老树萧瑟，几家茅屋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四野皆寂，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也有一种亲切感。柴门虚掩，有人荷笠而归，披一身风雪。

每读此诗，脑海中便会浮现这样的画面，很诗意，甚至还有点武侠故事的味道，可惜的是，故事戛然而止，令人读来意犹未尽，往往忍不住展开联想，为这故事添加一些枝节：雪气如剑，寒意逼人，诗人山中投宿，逢芙蓉山主人夜归，两人一见如故，围炉烤火，饮酒闲话，任门外雪落，压断枯枝，掩埋来路，阻断去路……

落雪的日子，梅花也开了。

《红楼梦》有一回写到李纨提议宝玉和姑娘们第二日到芦雪庭赏雪作诗，夜间落了大雪，至翌日清早仍未止歇。宝玉往芦雪庭去的路上，见栊翠庵前红梅盛放，映着雪色，宛若胭脂点点，分外迷人，遂立住脚步，细细的赏玩了一番。那一回，曹公是用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做章目的，这样八个字真真素洁净好，不染俗世一点尘埃。

红梅冶艳，需得白雪衬着，方能显出冷冽的意味。

而白梅本身幽素，落户于山野，无风自开，更宜月夜。

记得旧年与朋友坐车去梅堡看梅花，去得晚，未能赶上盛花期，树上枝枝朵朵，开到瓣上染了薄薄倦色，风一吹，都落了，飘飘悠悠，纷纷扬扬，一地轻白，风致楚楚。

人从梅花树下穿过，就如同走在一场初雪里，万籁俱寂，天地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