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瓣陈皮 几代悲喜

明月清风

几瓣陈皮  几代悲喜

                                       明月清风

每年到了柑果泛黄时，我自然而然想起柑围摘果的喜悦，那份心情，是在挂满枝头的果实里，是在繁杂的绿叶中，去寻找个大、光滑、圆净、饱满，皮色呈黄的柑果，独有的发现，特别令人愉悦，收成的满足感充盈脑海。

而那开柑皮的瞬间精彩，我就不得不想起外婆，她手持尺余长、不到二指宽的锋利水果刀，左手握果，右手持刀，食指紧贴刀具，弧线半环切下，食指贴刀剥开第一瓣，运转柑果至皮中间又一刀，剥离二、三瓣，取出果肉，三瓣裂开的果皮，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刚摘下的柑果水分足，果皮容易断裂或断开，有经验的外婆让果皮稍作收身后再翻开，这样果皮完整无缺。三瓣打开时的果皮铺展晾晒，恰似盛开在大地上整齐有序的白色花朵，极为别致。那个情景，早已成为家乡新会随处可见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而在我看来，那是秋冬时节在南国乡村，忽然盛放着一大片壮观的雪莲花。

外婆娴熟、灵巧、快捷的动作，是缘于她数十年来的果贩生涯练就而成。

那一年，外婆36岁，丈夫病故，留下三个儿女。有人劝其改嫁，她毅然挑起两个箩筐，走出家门，穿街过巷，流动摆摊销售水果，用她单薄柔弱的肩膀，支撑着一个濒临欲坠的家。在那两个箩筐里，随着时令季节的更替而装有香蕉、荔枝、龙眼、甘蔗、西瓜、苹果、雪梨，每到年底，摆上箩筐的多是柚子和柑橘。长年累月与水果打交道的她，学会辨识各种水果的优劣；挑拣哪个果实的成熟与甘甜，其精准度八九不离十；她的长刀削梨技艺还让我啧啧称奇。

又是柑果收成与果皮收购的时节，外婆把她多年卖柑积蓄的数十斤陈皮，装进了布袋和麻包里，还是用箩筐作运输工具，分成大小两担，外婆挑大担，我母亲挑小担，从江门挑到会城。那时的江会路还是很狭窄的泥沙路，母女俩挑着担就上路了。外婆盘算着，把这些陈皮兑现钞票，以维持生计。

　　远路无轻担。八九公里路程挑着担，不知她们歇息过多少次，走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到了一间收购陈皮的专门店。一问价，三毛钱一斤。外婆愕然，与她的期望价格相去甚远。收购者无奈告知市道不好，肯定她的陈皮是上乘品质，价格也只能随行就市。外婆见状，宁愿挑回家也不卖。

据说，那年县城经济状况不景气，柑果丰收，价格大跌，果皮收购价跳水。果贱伤农，皮贱伤贩。外婆恰遇坏年景，她多年的辛劳换来的是贱价与悲伤。真不知当年她们母女俩，挑担回家的路上是怎样的滋味？

后来，母亲告诉我，外婆为四口之家吃上饱饭，日夜劳碌奔波，尽管如此勤快，不怕艰难与困苦，三个儿女仍然忍饥挨饿，母亲的弟弟，因未能吃上饭，加上患病，全身发软，母亲背着12岁的他四处寻食，贫病交加的弟弟，还是在姐姐的背上闭上了眼睛。外婆欲哭无泪，唯有问苍天：如果有吃或有钱治病，小儿就会救活。这是什么世道呀？！

解放后，外婆进了副食品合作店，生活虽然艰难，但有稳定的门店档口，不用日晒雨淋、漂泊不定，并能吃上饱饭，她心满意足了。而那数十斤卖不出去的陈皮，她用瓦埕密封起来，放到神阁上保存。平日里煲汤煲药就派上用场，当打开那个瓦埕时，陈皮的香味扑鼻而来，外婆不无感触地说，还是新社会好呀！

　　自小就操持家务的母亲，继承了外婆吃苦耐劳的精神，她做得一手好菜，曾在一间工厂当炊事员，二三十人就餐，采购、洗刷、做饭、结账全由她一肩挑。母亲喜欢做菜，记忆力特好，听了人家说什么菜式好吃，或者在某酒楼品尝过某个名菜，她就用心记着烹制的程序，用什么食材、配料，需要掌握的火候、时间，了然于胸后就付之实践。她做的锦柳云吞、甜酸咕噜肉、茄子酿鱼肉等，亲友们品尝后都赞不绝口。

讲究饮食的父亲，常常说食嘢食味道。在菜肴烹饪上，父亲不自觉地充当伙头军军师。一提起陈皮，身为新会人的他，特别看重陈皮这一家乡特产，说它是“广东三宝”之首，是入药、膳食的佳品。母亲要蒸排骨、制作鱼丸、牛肉丸，父亲嘱她“记得放陈皮”；要煲菜干猪骨汤或是煲柴鱼花生粥，父亲又说“记得放陈皮”；甚至煲番薯糖水，父亲提醒母亲“记得放陈皮”。母亲说，他把陈皮奉为饮食至尊。喜欢阅览药书典籍的父亲，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去寻找理论支持，力图陈说陈皮的药理、药效及其作用，引经据典，为家乡有此特产而感到自豪。

父亲最爱吃母亲做的“陈皮霸王鸭”，他称为“炖全鸭”。认为这一做法，最能领略品味鸭子食材与配料融入及展现其精华所在。母亲的制作方法是，挑选肥瘦适中的鲜活本地鸭，宰后脱毛去内脏，洗净光身用布抹干水分，开锅用滚油均匀淋其鸭身，碌锅至微黄，凉后再把备好的薏米、茨实、陈皮、白果、莲子、冬菇、瑶柱及咸蛋黄，填充至鸭子胸腔鼓起，然后再用瓦盅盛装注入清水，锅里加水大火煮沸转中火蒸炖，约两个小时即成。

随着一声“上枱”，我们兄妹几个围拢上来，期待的眼睛盯着这道由父亲指导、母亲精心烹制的名菜即时呈现面前。哗！热气腾腾的蒸气，金黄鼓胀的鸭子，泛着油光的色泽，当打开鸭的胸腔时，香气四溢，以鸭为食材及其多种配料的美妙渗入融合，经过厨艺烹制，一股诱人食欲的味道弥漫整个饭厅，鸭肉的细嫩柔软，配料的润滑香浓，咸蛋黄的起沙口感，尤其是领军百味的陈皮，在众香簇拥下其醇香飘逸释放，长驱直入鼻腔，一嗅二尝三啖，其气味几乎独霸味蕾，齿舌留香，让人想到佳肴名菜原来是这样炼成的。父亲说，以前这道名菜是有钱人家才可品尝。他随即又说：“放了陈皮，另舍不同。吃出菩萨啦！”他说的菩萨就是美食佳肴的最高境界。母亲在旁边点破“最紧要还是他的陈皮！”大家调侃说父亲那句“记得放陈皮”可作经典广告词。

2012年，新会举办首届陈皮文化节暨展销会，这一年，父亲86岁。我们陪同父母参观展销会，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年代久远的“陈皮王”，自言自语地说，我也有几十年的陈皮！原来是他在七十年代执药茶留下的一个陈皮。母亲说是柑仔皮。父亲道：柑仔也好，柑女也罢，它起码有三十几年！回去后，父亲用一个小盒子保管珍藏，他的执拗可见其“陈皮情结”至深至重。

翌年，新会政府斥资亿元兴建陈皮村并举行落成仪式。我将这一消息告知父亲，此时的他已身患重病，入院治疗。当我聊起新建的陈皮村，说他病好后就去那里游览时，他颔首含笑，眼神里透出了期待的光彩。然而，就是这一年的深秋，正是柑果进入采摘时，父亲病重不治，留下他的终身遗憾。

　　与我同龄大几个月的颜姐，是妻子的姐姐，父母辈同是吃潭江水的人。十多年来，年年回乡采摘柑果，每年秋冬季，由她牵头，负责联系乡下的柑围，落实时间，预订数量，讲好价格。一切打点完毕后，呼朋唤友，采摘的热潮涌入了果园。其后的开皮、晾晒、保存、贮藏等环节，颜姐俨然成为专家。她认为，把家乡的特产，寄给远在澳大利亚、加拿大的亲戚，是最好的礼品，也让他们记得家乡的味道，唤起对家乡的回忆，希望他们回乡看一看、走一走。

在亲友中，我们把“陈皮使者”的雅号赠予颜姐。陈皮，成为她与海内外亲戚交流的桥梁。记得去年初冬，已身患绝症的颜姐，当其病情稍为稳定时，她又去张罗返乡采摘柑果。那时，她已极为消瘦，面色蜡黄。一来到柑围后，望着绿色一片的果园，看到果实累累的柑果，好像唤醒了她的蓬勃生机。听到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她的脸上露出微笑。然而不到半年，颜姐未有来得及收藏摘下晾晒好那些果皮，就在今年初夏，她终于告别这个世界。猛然间，我想到，她就是一朵圣洁的南国雪莲花啊！

炎夏已过，转眼又近秋冬，家乡的雪莲花即将盛开，外婆、父亲、颜姐，你们在天堂能否看见雪莲花吗？我深信，家乡的雪莲花定会一年比一年开得越来越旺盛。

                               2019年8月10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