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姨（十一）

米瑞蓉

　　曾姨买房了！那可是在1973年啊！

有一天，曾姨叫我跟她走，我百般不愿意，因为长大的我已经不太爱黏着曾姨。曾姨说：“让你跟着走就跟着走！哪有那么多条件。”

那时我们已经搬进了南新街的省财政厅内居住，跟着曾姨走过街口就到达中新街，隔条街就是成都最为繁华的春熙路。走到一间破旧的门板房，曾姨拿出钥匙打开门，拉着我推门进去。

这是一个成都的老式门板房，两层楼，二楼临街有窗，临街面的一楼没有窗，打开门便可拆开一块块门板，房间自然大亮。曾姨打开门后，阳光撒满一地，屋里很简单只有一张老式的四方桌子和几把条式木凳子。曾姨关上门，里面一下黑了起来，微弱的光线从门板间的缝隙穿了进来，让屋里不至于一片漆黑。我大叫一声：“曾姨打开门呀！什么都看不见了！”

曾姨拉开悬在半空的灯绳，曾姨说：“打开门一会儿就有隔壁邻居来问这问那的。”昏暗的灯光下我仔细打量着这间房子。

“这是谁的房子啊！”我问曾姨。

“我才买的，就用你爸妈补给我的工资，加上以前的一些存款，我就把它买下了！”曾姨笑眯眯地给我说。

“不是说好的吗？你就在我们家不离开了，你怎么又买房子了呢？”我有点急了。

看着我着急的样子，曾姨擦干净条凳拉我坐下，和我们聊起了她买房的事.....

　　曾姨儿子在修建完川藏公路回来以后身体也就基本废了，不能干重的农活儿。媳妇倒是能干，但就是脾气大了些，儿子难免就要受罪些。好在前些年曾姨都要每月给儿子媳妇寄点钱回去，文革期间没有了工资，曾姨寄钱也就少了，只能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拿出以前攒下的钱寄点回去。但当时不知道那种艰苦条件还要有多久，曾姨手里总是留着些私房钱。

前几年最困难的时候，儿子媳妇带着孩子来成都看曾姨时也有过吵闹，听到媳妇小声地埋怨曾姨，说是帮外人都不帮自己儿子，曾姨每次都不客气地说她：没有老领导一家人帮衬，你们能过得了那些日子？人不能忘恩啊！媳妇也是好人就是嘴厉害些，平时总是欺负曾姨的儿子，但对曾姨还是孝顺的。

曾姨儿子媳妇养有两个孩子，女儿叫登芳、儿子叫登华，本想再生养两个，无奈儿子从西藏回来后身体就不行了。登芳和我年龄相仿略小一点，登华还要再小些。小时候，媳妇经常带着登芳来我家里，一是来看望曾姨，二是要点生活费回去，那时钱也不多，多也就是带走三、五块钱，足以她们一家在生产队很抬得起头了，母亲也总会给她们买些糖果点心带回去，当然还有我们穿着小了的旧衣服。每次登芳来了就跟着我玩儿，曾姨最满意我就是从来没有瞧不起登芳，开始登芳总有点羞涩，久了和我也很熟悉了。也许是喜欢我的原因，曾姨喜欢登芳也比喜欢登华多一点。

后来登芳长大了，她会独自来我家，背来一些红薯和自己的菜，说是她爸妈让她送来的，回去时，曾姨也会给上一、两块钱缝在登芳的衣服里面，走时还千叮咛万嘱咐的。

　　现在好了，父母解放回到家里，文革期间扣发的工资也全部补发了，曾姨也拿到了在那时很大的一笔钱，曾姨知道这些钱迟早还是要被媳妇三天两头的要了去，不如干脆买下一栋房子！难怪前段时间曾姨总是神神秘秘的，原来就是去到处去看房子了。最后曾姨还是买下了离我们家最近的中新街的房子，一楼一底，加起来应该有四五十个平方米。房子是久了些，但在位置极佳。

“曾姨，这房得多少钱啊？”

“不多，两千块。”曾姨压低了嗓子，就两个人在房间里也怕别人听见似的。

“两千？！”这个数对于我来讲简直是个天文数，不，在那个年代都是一个天文数，一下子曾姨在我眼里好高大。

“我有房子了，我想让儿子他们来了可以在这里住一下，也让儿媳妇死了那条心，我没钱了！”

回到家里，我忍不住还是把曾姨买房子的事一股脑的都说了出去，告诉妈妈、告诉爸爸、告诉哥哥姐姐。

父亲说：“好眼力！买得好！曾姨现在都是有房产的人了，比我们强多了，我们是国家的人，我们不能有房子，我们只能租住国家的房子。”

看着父亲都说好，曾姨终于放心了。后来她总在别人面前说：解放前在成都走街串巷背着背篼卖小杂货，就羡慕人家那些有房子的人家，人家那些太太们买东西都用下楼，清晨听到曾姨的叫卖声，打开窗户从二楼吊下绳子挂着的篮子就把东西买回家了。那时自己就想什么时候在成都也能有这样的一个房子，但也就是一个梦罢了。解放后在老书记家呆了这么多年，这家人从来没把我们当下人看待，平时听老书记讲话也明白了不少的道理，不聪明点还对得起这个家吗？

曾姨辛苦一辈子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从那以后，曾姨但凡有空就会走过去打开门在新家坐上一会儿。当然这里我成为了我的一个活动地点，又是也偷偷地约上朋友过去玩一玩，跑到二楼体会一下古代女子倚窗而坐，桃花扇掩面笑看市井的样子，万一看见个英俊少年也抛个绣球什么的。

　　八十年代，曾姨把这房子卖了，这个想法在她悄悄地决定要回老家去时就开始谋划了。她没有告诉我们，连我都没有告诉，她怕我们阻拦，阻拦不是她卖房子的事，是她要回老家的事，她知道只有她把房子卖了，才可以切断和这个城市的关系，她也才能安心回老家去养老。

卖了多少钱我不得而知，应该是当时买价的还几倍，现在看来在春熙路这样的位置，这点钱卖得太不值了，要是再等上几年，就是好几十倍的价格了，但对于那个年代也是一个很大的数。后来我帮她分几次寄了上万的钱回到老家，她说让儿子修间新房子，当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急着修新房子，原来她是想有一天要回家给自己一个终老，人总是要叶落归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