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胸胆尚开张——长短句中看苏轼（密州篇）

魏无知

晨雾中，伴随着雄鸡的一声声啼叫，苏轼早已经离开了山野客栈，骑着马，向着密州方向迤逦前行了。他这是奉旨去做密州太守，这是苏子瞻人生中的第一个太守职位。时年宋神宗熙宁八年（1074年），苏轼38岁。苏轼一生中，分别在八个州府做过太守。

刚到任的时候，苏轼眼里的密州是这样的：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

苏太守马上给神宗皇上写了一份《论河北京东盗贼状》的奏折，又上陈蝗灾状，把当地的真实情况火速上报给了神宗皇上，请求中央政府马上拨款拨粮，减税并放行盐禁。

皇上一看苏轼的奏折，有点傻了。原来皇上以前得到的好消息都是假的，神宗心中期盼的神州大地到处歌舞升平，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原来都是假象。以前那些个地方官，狗胆包天，竟敢联手骗朕！真是反了天了！皇上龙颜大怒，大喊一声，来来来，包爱卿，狗头铡伺候，朕要把这些个只会媚上欺下的狗官，一个一个地都给铡了！

慢，各位看官，请冷静一下，不对啊！包拯此时已经辞世多年了，万岁爷您这不是整事儿吗？再说了，皇上您是真龙天子啊，怎么可能被那些个贪婪、猥琐的地方官员给骗了哪？这不是扯淡吗？您当别人都是缺心眼啊？

但是，皇上却清楚，在文武百官中，这位苏子瞻是绝对不会说假话的，这是一个有真才实学、忠君报国、不忘初心的好干部。神宗皇上曾听老皇上仁宗说过，苏氏兄弟是老皇上给他的子孙们选定好的宰相。

这位苏大学士是心怀坦荡之人，见到官场不平之事，甚至连皇上做出的一些错误行为，他马上就会不分场合地给指出来。他说：余性不慎语言，……，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而人或记疏以为怨咎。他还用作诗、填词等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当时有记载说：东坡诗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意思是说，其作品关注率奇高。其实，神宗皇上也是他的粉丝。这位皇上经常一边吃饭，一边读他的新作，看到精彩之处，每每举箸不下。所以，苏轼的想法，一经他说出来，基本上就世人皆知了。

北宋时期从仁宗皇上开始，几任皇上都非常欣赏苏轼，也常常想重用他。但是，由于这位苏大学士学问太高了，性格又耿直，常常说话嘴没把门的，因此，得罪的人也太多了，甚至皇上有时想保护他，也都束手无策了，这也是他为官几十年屡屡被贬的重要原因之一。苏轼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他称自己当官：局促如猿下之驹，但又说：荷恩之身，论报何所。没办法，在其位，必谋其政，明知有些话会得罪人，有些事甚至会被皇上误解，他也得去说，还得去做。他这个高级公务员哪，当的实在是有点太累！假如当官能像作诗填词那么快意，该有多好啊！唉，职场艰难啊！

神宗皇上当即发出圣谕，答应他提出的所有要求，让他撸起袖子使劲干。没有皇上的支持，苏太守纵有天大的本事，他也玩不转啊。于是，上任伊始，苏太守就带领州府大小官员，带着老百姓抗蝗灾，肃匪患，推新政，抚饥民，重修庙宇，虔心祈雨，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把一个脏乱差的密州，整治的井然有序，勤苦的老百姓，居然也不挨饿了！当地民众自然对这位苏太守感恩涕零。

有了这样的成就，当然要庆祝一下了，苏太守当即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狩猎庆典活动。他骑着高头大马，挽着宝雕弓，一马当先，率领着欢呼的军民，做驱虎射狼之势，痛痛快快地在胶西大地上驰骋了一回。并乘着酒兴，一挥而就，一首狂放的《江城子》，展现了苏太守精忠报国的强烈愿望，他职业成功后欣喜若狂的心态，以及当地百姓对他的感激拥戴之情。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一生颠沛流离，屡遭贬谪，但却时时不忘爱民亲民，忠君报国，不失为北宋时期被广泛推崇的士大夫之代表人物。

这样的苏子瞻，怎不让人抚掌称赞？

从花团锦绣的天堂杭州，来到了哀鸿遍野的胶西密州，从吃惯了杭帮菜的苏通判，到沦落成了日食杞菊的苏太守，工作和生活的环境变了，但是苏轼报国之心不变，乐观的人生态度不变。他在《后杞菊赋》里写道：而予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军廷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

一个大宋朝堂堂的太守，即使不能天天大鱼大肉，总吃得起煎饼卷大葱吧？怎么也不至于采野菜来果腹吧？吃完了野菜还拍着自己的肚皮大笑？这不成戏精了吗？这不是埋汰朝廷吗？果不其然，后来苏轼身陷轰动一时的“乌台诗案”，蹲了大狱，并差一点丢了性命，这篇文章就成了他污蔑朝廷的罪证之一。

一个在封建社会从政为官十九年的大宋朝的高级领导干部，居然能家日益贫，时不时的还要跟着下属去采野菜充饥，难道这会是真的吗？

苏轼在密州任上填了两首著名的《望江南》词。

其一：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过，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哦，只有读懂了这首《望江南》，才可能读懂苏轼，才可能会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超然之气！

其二：

春已老，春服几时成？曲水浪低蕉叶稳，舞雩风软紵罗轻，酣咏乐升平。

微雨过，何处不催耕。百舌不言桃李尽，柘林深处鹁鸪鸣，春色属芜菁。

在不愁吃喝的人眼里，春天永远是抒发浪漫情怀的季节，是歌唱鲜花盛开，歌唱百鸟朝凤的季节。可是在穷人的眼里，春天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几乎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那么，在这位浪漫的密州太守的眼里，最美的春色是什么哪？原来是那漫山遍野黄色的芜菁花开。

芜菁这东西易种植，产量大，逢大灾之年，或缺少粮食的时候，可以用来充饥，但口感涩辣，估计不会比杞菊好吃到那里。一般多用来做饲料，或制作咸菜。天佑苏轼，贫瘠之密州，大灾之年还有能拯救黎民沧桑的黄花芜菁，苏太守至少会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读懂了这首《望江南》，其实也就明白了苏轼入仕为官的崇高目标，这是否就是古时士大夫的不忘初心哪？

读懂了苏轼的这两首《望江南》，一个“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嘴里嚼着野菜，还扪腹而笑的苏太守的动图，就会活脱脱地出现在你的面前。难道你还不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乙卯正月十五日，是苏轼来到密州后的第一个元宵节，这一天，他触景生情，信手填了一首《蝶恋花》词：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天堂杭州的十五月圆之夜，无不透出了欢庆、富丽、繁奢等一派盛世景象。而胶西密州的上元之夜，却让苏太守切切地体验到了“火冷灯稀霜露下”的萧瑟场面。此刻他的心情，肯定是五味杂陈。年龄还不满四十岁，他却有了“寂寞山城人老也”的悲壮。苏轼一贯乐观，是什么能让他在这本应是喜庆之夜，却有了如此凄清孤独的感觉呢？每逢佳节倍思亲，原来他思念亲人了！

五天以后，在密州那寒冷寂寞的凄白之夜，一首堪称千古第一悼亡词《江城子》，排空而出，其“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淋漓尽致地宣泄了深埋在苏轼心底的思念亡妻的情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 ，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在给亡妻的墓志铭上写道：始知其敏而静也……。古代社会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苏轼对妻子这样的评价，足见其妻别样之优秀，也足见苏轼对发妻的尊重、敬爱之情。

这样的苏子瞻，怎不让人泪目？

此时，苏轼正值不惑之年。之前他经历了少年得志之辉煌，遭遇了被贬谪等仕途不顺之挫折，丧母、失父、亡妻，……。但是，他没有倒下，没有颓废，相反，一个更加敦厚善良如弥勒，睿智敏锐如先知，快乐淡泊如清风的苏子瞻，踏着七彩祥云，微笑着，向你徐徐走来。

接下来的丙辰中秋，他的一首《水调歌头》，不仅成为了咏中秋词之永远的珠穆朗玛峰，也充分反映了苏轼的忧国忧民、手足情深、热爱生活、淡泊旷达的崇高思想境界。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样的苏子瞻，怎不让人钦佩？

密州任上，是苏轼人生中最难过、最沮丧的一段时光。但是，这位大才子在这个时期却写出了最好的诗、词，这个时期，他的诗、词才达到了完全成熟的地步。这时愤怒与苛酷的火气已无，只剩下安详平和与顺时知命的心境。甚至他对大自然之美的喜悦与生活中的乐事的享受，也比以前更洒脱而不执着。此后，一个充实、完满、练达、活跃、忠贞的苏东坡出现了。这是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对密州时期苏轼的最高评价。

这样的苏子瞻，怎能不让人肃然起敬且虔诚仰视？

两年的密州任期，让苏轼的人生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在随后二十多年的风雨人生路上，他才能以“路漫漫，玉花翻”的释然愉悦的心态，去尽情品味那清欢有味的多彩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