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转霞和改霞是曾在我家做过活的两个小保姆。 一听这土得掉渣渣的名字，肯定是我们那旮旯的洋芋蛋。我们那儿的农村，男娃和女娃的名字都是随便起的，什么“ 门拴子”“ 高叫子”啦！什么“ 岁社子”“ 变社子”“宝瓶子”啦。这些名字也没有特定的含义， 都是娃他爹和娘看见一个物件， 或者想到什么，随口叫出来的。 通常还在名字后面加一个“子”，听起来好像日本名字，土中带洋，蛮别致的。可是朴实的乡里人哪知道什么日本？这不过是我们那儿的方言，就好像北京的“儿”化音，诸如“ 大前门儿”，“小板凳儿”一样，叫起来朗朗上口，绝不拐弯抹角。</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小名随便起随便叫。但大名可是斟酌再斟酌，不是慎重地请村里识文断字的老先生， 就是央求村里唯一的一所学校的老师起的。通常女娃的名字大多都是“梅”字，而男娃是“明”字。像我们家的姑姑就是“梅”字辈。最后一个字是“梅”，而中间的一个字就从春夏秋冬，季节更替；抑或花鸟虫鱼，世间万物中萃取。结果所有的姑姑们：亲姑姑、堂姑姑、表姑姑，到最后一个家族，甚至一个村里的女孩儿，一溜溜儿全是春梅、夏梅、冬梅或者巧梅、喜梅之类。 我母亲的娘家距离我们村，虽不远不近，但中间也是隔着一条河，翻过一座山的，但是毫无例外，母亲也叫“梅”</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而转霞和改霞的名字却不是随便起的，是有绝对特殊的含义。在农村，不管是家境殷实的小康之家，还是一贫如洗的贫困家庭，任凭怎么样的家庭都必须得有一个男娃。男娃除了传宗接代，传承家业，更重要的是干农活的好把式，家里的顶梁柱。所以那些没有男娃的家庭，除了用尽手段，拼尽洪荒之力，千方百计地躲避计划生育， 再就是绞尽脑汁在家里一群女娃的名字中做文章，期冀老天爷给自己赐一个男孩儿。这样像“招娣”、“等娣”一类的名字就应运而生。像“转霞”、“改霞”这些名字就比较隐蔽了，但无一例外都是父母亲希望给家里“改”一个弟弟或者“转”一个弟弟的。这些猜测是转霞和改霞相继到我们家后我一一证实的。</h1><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转霞和改霞虽然名字相似，但是性格截然相反。先说说转霞吧！我家的第一个小保姆。那时我的大宝刚刚一岁过点，还不会走路。我因为产假休完，续了几个月后实在再不敢请假了。而婆婆也要上班，这样请一个看小孩的保姆势在必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托亲戚在老家乡下找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记得那是一个清凉如水的夏夜。黑，渐渐布满天空，满街的华灯次第开放，亲戚打电话告知我小女孩儿已到西郊。我坐着公交车赶到车站，在一辆疲惫不堪的货车旁，立着一个细脚伶仃的女孩儿。女孩儿看到我，黑红的小脸上泛起一丝怯生生的笑意。</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这女孩叫转霞，熟悉了以后转霞就告诉我。她有姐姐妹妹，就是没有弟弟。父母亲给她们姐妹们本来是要起“招娣”“引娣”这类名字的，可是村里还有一家没男孩的叫这些名字，无奈，爹娘只好另辟蹊径，终归还是希望他们家这些碎怂女娃们能转一个或者引一个弟弟来。</h1><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转霞生性腼腆不善言辞，但是很勤快，家里的大小活都能看在眼里。择菜洗菜，打扫卫生，抱娃哄娃，总之家里的活计虽不是样样精通，但也是拾起什么干什么，从不挑挑拣拣。这样的女孩子我是喜欢的，也是很心疼的。毕竟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这样的年纪应该是在父母亲的怀抱里撒娇，是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却因为家境贫困，不得不早早辍学，背井离乡打工补贴家用。我亲切的唤她“霞霞”，她叫我姐姐。时间长了，彼此很熟络了。转霞偶尔会提起自己的父母亲，但都是一句话带过。那时我明显的感觉到，她那双本来不大的细咪咪眼睛突然黯淡下来，淡灰的眸子瞬间蒙上了一层阴霾，我也不便深问。转霞告诉我，她之前还在另外一家干过。她笑嘻嘻地和我拉家常，聊之前那家的女主人，聊那个调皮的小男孩。她不停地喃喃自语道：那家的姐姐穿着一件好漂亮的白裙子呀！真真的像一个仙女啊！霞霞说这话时，我分明看见她眼睛中的小星星一闪一闪的。我告诉她：“霞霞，你也会拥有一件美丽的白纱裙，你也会像仙女一样，明年夏天姐姐给你买！”</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弹指之间到了年关，转霞要回家过年，我和婆婆领着霞霞到商场给她从头到脚买了一身新衣服，又把我们家里的不管男式的女式的，大人小孩的旧衣服收拾了一大包，给她结算了半年的工资，把她送上汽车。我告诉霞霞：姐等着你！转眼间大年热热闹闹地过完了，正月十五到了，又过了。春天来了，草绿了，花开了。天气渐渐的热起来，街上飘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白裙子，可是霞霞却始终没有出现……</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改霞是十年后到我家的。彼时我的二宝马上要降生，婆婆虽然已经退休，可身体不大好，家里需要一个帮衬婆婆打杂的。改霞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比转霞高挑，皮肤也白皙，但是脸颊上有两坨红二团，周围还明明白白的撒着几粒小雀斑，这样，皎好的相貌就生生被打了折扣。</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改霞的名字应该和转霞的名字是一样的缘由吧？果然，改霞家也是女将一排排，不过他的娘不负众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给她们的女排末尾添了一个带把儿的。因为对转霞的遗憾，改霞的到来，我是满心欢喜的，潜意识里我是把她看成了转霞，更是想续转霞的情缘。但…… 让我大失所望。改霞活泼却一点都不天真。让她择菜，最终老叶子还是和嫩叶子混在一起，洗完菜，那些小泥还巴巴地藏在菜里，让她切菜，看她歪歪斜斜地拿起刀，再看看案板上那些惨不忍睹的成果，我真是诧异万分。在农村，十五六岁的女孩不是在田地里劳作，就是家里的小能手。在我们村里除了我，同龄的女孩们那是个个心灵手巧。擀面、蒸馍、喂猪、养鸡，还会烧火填炕。可这个改霞和十年前的转霞真是天壤之别，截然不同。可是改霞竟然还意识不到我的不满，在那喋喋不休：我在我们家里啥活都不干，有我妈，还有我姐姐们呢！我愕然！改霞丝毫没有顾及到我的情绪，依然滔滔不绝：“我们家还开了工厂，我妈还有我姐姐们都在我家厂里上班。”家里有工厂？那怎么还出来当保姆？看人脸色呢？不过这个改霞可是一点都不用看我的脸色的……</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改霞，你们家是啥工厂哟？你怎么不到你家厂里干活呀？”</h1><h1> “姨姨，就是……就是养鸡场…… 哎！我不爱在鸡场干，那里脏的很，臭烘烘的……我就想出来，到外面浪浪。”</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到外面浪浪……”，我更是一脸黑线，敢情是把我们家当做旅游胜地了？罢！罢！罢！左右不过是个小孩子嘛，不会做活我可以调教，慢慢来，我自己安慰自己。</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洗不干净菜，不会切菜，卫生总会打扫，衣服总能洗呗！可不是手洗，是用洗衣机。我把改霞叫到卫生间，给她一一示范，怎么接水，放水，摁哪个按钮。倒是个聪明娃，没一会儿工夫就学会了…… 我如释重负，艰难地腆着大肚子，吃力地爬到床上，刚迷糊了一阵，那边却一惊一乍。</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姨！姨！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妈说女娃不能碰凉水！”接着改霞从卫生间里冲出来，蹿到我的床前，把她那双白嫩细长的手直直的戳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妈说了，我的手一碰凉水就变得通红……”她满脸委屈，两坨红二团因为激动，越发的红得像两颗圆圆的灯笼椒，那几粒小雀斑也瞬间移位，和眉毛眼睛挤在了一起。</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可是，这水并不凉哎！也没让你用手洗，只不过是把洗干净的衣服捞到甩干筒里而已……”</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姨姨，你可不能欺负人啊！”我竟然哑口无言，连忙拖着笨重的身子，翻箱倒柜终于找出我许久不用的橡胶手套，递到她手里。</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接下来的日子还算风平浪静，改霞倒是规规矩矩的，再没出什么幺蛾子。菜我自己洗自己切，当然做饭的更是我，人家改霞在她们家好像是大小姐，很矫情，我不敢欺负人家岁娃娃。改霞的工作主要是扫扫地，抹抹桌子，大宝到放学的点了，就去学校接大宝。我发现她不爱在家里干活，可是一说接大宝却是欢天喜地，迫不及待的往外跑，到底是小孩呀！</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一日，改霞在卫生间里待了好长时间，反正我也习惯了，她就是爱磨洋工。门终于开了，改霞期期艾艾地走到我跟前：“姨！姨！我身上来了！” “啥？身上……” 噢！我忽然意识到了，她说的“身上”就是“例假”，是向我要卫生巾，我从柜子里找出我的卫生巾递给她。</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姨姨！你这卫生巾多少钱？”</h1><h1> “怎么了？三块钱。”</h1><h1> “姨姨！我在家里用的可是五块钱的。”</h1><h1> 我惊愕的望着她，她那双杏核眼睛似笑非笑，似乎还藏着一丝狡黠。我真搞不懂这个女孩，家境好像挺不错的，有养鸡场，还说他们家顿顿吃大米饭肉菜，连卫生巾都比我这“城里人”用得贵，那她何苦要出来打工？难道是来体验生活？我出生农村，深深体会到农村的困苦艰难。我娘家还算可以，父亲是老教师，有退休工资，就这样母亲都舍不得顿顿吃大米饭。只有家里来客人了，才蒸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炒几碟像样的菜。平时他们都是上顿洋芋疙瘩下顿面片子，再下顿是长面（面条）。如果是夏秋季，地里长满蔬菜的话，面里才能看到绿茵茵的菜叶子，红彤彤的西红柿。到了冬天，地里面是光秃秃的，那锅里面也是白花花的，捞上一筷子，除了面，还是面……（后来亲戚告知我底细，我才知道改霞的满嘴谎言：所谓的养鸡场，也只不过是比邻居多养了几只鸡，至于顿顿大米饭更是不可能，而五块钱的卫生巾，鬼知道她以前到底见过卫生巾吗？）</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我和改霞的矛盾终于爆发了，缘于她爱煲电话粥。改霞初到我家时，我怕她心急，想家，就让她用座机给家里打打电话。刚开始改霞还有点胆怯，一天用一次电话，后来看我也大方，索性一天三次，给她们家众多的姐姐妹妹们早请示晚汇报。到最后更加过分，活计没干多少，每天吃饱喝足之后，就抱着个电话，从早到晚和她那个小屁孩弟弟拉家常，无非是炫耀她昨天吃了什么好吃的，今天又得了一件花衣服，或者是一双红色的小皮靴子（我从他们的对话中，隐隐约约听到她好像特别喜欢那双靴子，那是我仅穿过几次，还半成新的。在物质上我很大方的，经常送她衣物）。</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这样子的改霞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叫她“改霞，过来，把电话放下，我们说会儿话。”</h1><h1> “姨姨！等一会儿，我今天和我姐还没说上话，我姐马上就回来了……”</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我终于崩溃了，也顾不上我笨硕的身子，一个箭步冲到她的身旁，夺过电话。改霞还是第一次见我这样，终于害怕了，乖乖地坐到沙发上。可嘴里依然不饶人，“姨姨！有啥话快点说！”我望着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努力平熄着我满腔的怒火，尽量放慢声调，“改霞你知道你到我们家是干什么来了？”</h1><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知道……”</h1><h1> “知道？那你怎么这也不会干，那也干不好，电话倒是一天打个不停。”</h1><h1> “姨！我妈说了，我到你们家主要是抱娃娃，你看看你，让我干这么多。扫地，洗菜，还要洗衣服，我在我们家可是啥活都不干！”</h1><h1> “可是……可是……”，我竟有些结结巴巴，“我家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呀？你总不能一天闲着白吃白喝干拿钱吧！”</h1><h1> “反正我不管，我们说好的只管抱娃娃，其它的活我不干！”这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又那么理直气壮，我竟然在她面前输了气势。</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我终于有点清醒了，这样的改霞，她终究不是转霞。那么懒散矫情，那么爱慕虚荣又满嘴谎言，我怎么再能收留她，怎么还敢让她看护我将要出生的二宝。和公公婆婆商量后，算好工钱，外加几件衣服，一双小皮靴，终于把她打发走了。就在最后时刻改霞还在和我据理力争。</h1><h1> “姨！我总共干了二十一天，你可要算好账，一分钱都不能少！”</h1><h1> “知道，我给你算一个月的工资了！”</h1><h1> 一场闹剧，终于在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后惨淡收场。</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转霞和改霞：相似的名字， 相同的家境，却造就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这应该和她们的家教有关吧？转霞谦卑，老实善良，我猜想她的父母亲也必然善良老实隐忍。改霞狡黠虚荣，谎话连天，想必也是缘于原生家庭的耳濡目染。</h1><p class="ql-block"><br></p><h1> 年华似水，匆匆一瞥，多少岁月，轻描淡写。</h1><p class="ql-block"><br></p><h1> 流转经年，昔日的是非种种，终究释然。</h1><p class="ql-block"><br></p><h1> 也曾会在某个阳光正暖，微风不燥的休闲时光偶尔忆起：转霞，不知道你的娘是否给你已经生下小弟弟？不知道现在的你是否穿上了心仪的白纱裙？改霞，是否还如少女时那么狡黠虚荣？但愿狰狞的生活早已磨钝你那身上的利刺，冲刷掉你身上的泥污……</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