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读《诗经》之《郑风·出其东门》

王秋艳律师

　　经常听说“痴心女子负心汉”，但《诗经》中有一首《郑风·出其东门》，主人公却是一位对爱情专一、对贫家女孩儿情有独钟的男子。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gǎo）衣綦（qí）巾，聊乐我员（yún）。

出其闉（yīn）阇（dū），有女如荼（tú）。虽则如荼，匪我思且（jū）。缟衣茹（rú）藘（(lǘ）)，聊可与娱。

白话文的意思是：

漫步城东门，女子多如天上云。虽然多如天上云，不是我的心上人。身着白衣绿巾女，令我爱在心。

走出外城门，女子多如白茅花。虽然多如白茅花，不是我心所牵挂。身着白衣红巾女，让我放不下。

　　【赏析】

面对如云的美女，男人难免会动心、会心旌摇荡。诗中的男主人公，漫步花丛，却用了“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虽则如荼，匪我思且”两个转折句，表达了他对心上人的情有独钟。在我们好奇地想知道他的恋人到底是谁的时候，他用了“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缟衣茹藘，聊可与娱”两句，骄傲地把他的恋人介绍给了我们：原来，那个身着素衣蔽膝的贫家女孩儿，才是他的心上人。

简单又直白的诗句，读来却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感动是缘于在浮躁的现实中，做到专一太难了，男人们往往会因为仕途、财富或者因为莺莺燕燕们的百媚千娇而抛弃了糟糠之妻。

《诗经·卫风·氓》中的女主人公在被抛弃后，以自己的经历告诫女人们“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人们啊，千万别在感情里陷得太深。男人陷入一段感情可以随时脱身，女人陷得太深，是很难脱身的啊！

　　《诗经·王风·中谷之蓷》中那个弃妇就哭诉了自己“遇人不淑”的经历。

　　到了汉代，《大戴礼记》中就有了“七出三不去”的规定，指的是女子婚后，有三种情况下不能被休，一是“有所娶无所归”（无娘家可归），二是“与更三年丧”（为公婆家服丧三年），三是“前贫贱后富贵”（嫁时夫家贫贱后来富贵）。但即便不被赶出家门，被冷落、受侮辱、看新人笑，这种家庭冷暴力又有几个女人能够承受的了呢？

　　由此想到了宋弘，他的故事记载在《后汉书·宋弘传》中。

　　东汉初，宋弘官居大司空，位列三公，位高权重，能直言进谏，先后为朝廷推举选拔贤能之士三十多人，深得光武帝刘秀的器重和信任。

　　光武帝的姐姐湖阳公主刚刚守寡，光武帝与姐姐谈论起朝中大臣们，想暗地里探听一下姐姐的心意。湖阳公主说“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于是，光武帝在召见宋弘的时候，有意安排姐姐坐在屏风后。光武帝对宋弘说，“民间谚语说‘贵易交，富易妻’，这也是符合人情的吧？”宋弘当即回答说“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也就是说，贫贱时的朋友不可忘记，在一起受过苦难的妻子不能休弃，委婉地回绝了光武帝。光武帝只好无可奈何地对姐姐说“这事儿办不成了”。

　　这也是“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由来。这个不攀附权贵、不舍弃糟糠之妻的宋弘，因为稀少，所以显得珍贵。

　　同样流传后世的，还有“潘杨之好”的故事。这里的“潘”就是历史上的美男子潘岳，那个“潘安之貌”、“投桃潘郎”的主人公。他在政治和为官方面颇有建树，对妻子杨氏则极为专一和深情。他和妻子杨氏12岁订婚，相爱终身。杨氏逝世后，他为她写的悼亡词情真意切，有“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的句子，而且此后未再娶。

　　只是并非所有的女子都有此幸运。比如发明粉红色信笺的才女薛涛，也是所托非人，最终寂寂而死，而她想托付终身的人，是大家很熟悉的大诗人元稹。

　　元稹曾经深情款款地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首诗感动了无数人。

元稹这几句诗，是为悼念亡妻韦丛所作。作为大家闺秀的韦丛，嫁给了落魄的元稹后，对元稹极其温柔体贴。正当元稹逐渐平步青云之时，二十七岁的韦丛却撒手人寰。就韦丛个人而言，确也当得起元稹这几句诗。只是元稹不仅好色，更在意前途。在结识韦丛之前，元稹有过初恋，就是后来《西厢记》中的原型崔莺莺，元稹为了仕途抛弃了崔莺莺。韦丛死后不到一年，元稹续了弦。第二任妻子没过多久又死了。一年后元稹因为官职调动又来到了四川，在此结识了著名的才女薛涛，薛涛本想托付终身给元稹，奈何元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仕途。在与薛涛交往的过程中，元稹又娶了一个刺史的女儿成为第三任妻子。在转任越州（今绍兴一带）时，元稹又与一个已嫁为人妇的歌女刘采春相好，在此期间，元稹一直还和薛涛有书信往来，但是薛涛至死未能如愿。难怪陈寅恪先生曾经对元稹评价：“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其岂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

　　也想到了那个成为历史笑柄的窦怀贞。

　　武则天晚年，发生了“神龙政变”，武则天被赶下了皇帝宝座，她的三儿子李显即位，史称唐中宗。唐中宗即位是705年，而窦怀贞在706年就升为了御史大夫，原因与其娶了皇后的乳娘有关。

　　唐中宗之前曾被武则天贬到外地，生活艰苦又整日提心吊胆，身边只有他的妻子韦氏和女儿安乐公主陪着他，据说当时安乐公主出生在路上，当时想找块稍好些的布包裹孩子都找不到。所以唐中宗登上帝位后，发誓要补偿她们。他把韦氏立为皇后，对韦氏母女俩极尽宠爱。窦怀贞为了巴结韦氏母女，连基本和名声和自尊都不要了。有一次，唐中宗见到了正在向皇后献媚的窦怀贞，打算捉弄他一下。他对窦怀贞说：“我听说你夫人早早去世了，要不要朕给你做个媒，让你跟皇后结个亲啊？”窦怀贞听后激动不已，以为自己既能娶到美人，又能攀附皇后。哪知道，等新娘子拿开遮脸的宫扇后，窦怀贞一下子傻了，新娘原来是韦皇后的奶娘，已经50岁了。窦怀贞只能装作一脸激动的样子，高呼万岁，把这女人娶回了家。

　　在唐朝，乳母的丈夫被称为“㸙（zhē）”，窦怀贞觉得自己是皇后奶娘的丈夫，应该是“国㸙”，就跟什么国丈、国舅一样。所以他每次写奏折给唐中宗，落款都是“皇后阿㸙”，表明自己和皇家的亲戚关系。后来唐中宗死了，李隆基发动政变，杀了乱政的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窦怀贞一看形势不好，跑回家杀了那个他引以为傲的妻子，向李隆基表忠心。但李隆基很了解他，下令把他斩杀了，还命人把他的“窦”姓改为“毒”姓，表明这人是毒瘤。

　　窦怀贞把自己活成了笑话，但这个笑话中的女主人公，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工具，最后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也是可悲可叹。

　　还有那个清代才女林佩环。

因为爱慕诗人张问陶的才华，明知道其仕途失意，明知道其发妻长子病逝只能作继室，却甘愿下嫁陪其过清苦的生活，而且写下了“爱君笔滴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

后来张问陶辞官寓居苏州，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假意陪佩环游到虎丘，刻意安排了情人在虎丘亭中与佩环相见，早就熟知佩环习性的女子与佩环一见如故，姐妹相称，张问陶不仅如愿纳妾，还特意写诗记录了这件事，林佩环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妻妾成群似乎是中国富贵男人的标配之一。光武帝刘秀以“贵易交，富易妻”动员宋弘换妻，许敬宗以“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为由为唐高宗立武则天为后找借口。与此相比，《出其东门》中的男子确实值得尊重。只是，这种坚贞能够坚持多久？能够抵得过名利富贵的诱惑吗？能够抵得过似水流年吗？不大敢想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宁愿给这个“缟衣綦巾”的贫家女儿一个祝福，希望她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注释】

1.东门：城东门。《集疏》中说“郑城西南门为溱洧二水所经，故以东门为游人所集”，所以城东门是当时郑国游人云集的地方。

2.如云：形容女子众多。

3.虽则：虽然。

4.匪：非。

5.存：思念。“匪我思存”意并非我思念的人。

6.缟（gǎo）：未经染色的绢。“缟衣”是较粗贱的衣服。

7.綦（qí）：暗绿色。

8.巾：佩巾，就是蔽膝（bì xī），围于衣服前面的大巾，用以蔽护膝盖。

9.聊：且，愿。

10.员（yún）：同“云”，语助词。一说友，亲爱。

11.闉（yīn）：曲城，又叫做“瓮城”，就是城门外的护门小城。阇（dū）：是闉的门。上章出门是出内城的门，下章出闉阇是出瓮城的门。

12.荼（tú）：茅花，白色。茅花开时一片皆白，此亦形容女子众多。

13.思且（jū）：思念，向往。且，语助词，一说慰藉。

14.茹（rú）藘（(lǘ）)：茜草，其根可制作绛红色染料，此指绛红色蔽膝。“缟衣”、“綦巾”、“茹藘”之服，均显示此女身份之贫贱。

15.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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