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殇

昆仑娇子

<h3>1962年,在中国的新疆和西藏部分地区发生了一场和印度之间的战争,被称为“中印自卫还击战”,由于战争范围小,时间短,鲜为人知,当时的新闻媒体不发达,除官方档案很少有资料记载其细节。<br>1999年,我在新疆和田地区皮山县所属“喀喇昆仑”腹地三十里营房服役,对当时发生战争的地方比较熟悉,也对那场战争较为感兴趣,除了康西瓦革命烈士陵园,对整个战争没有了解。后来偶遇一位参加过中印战争的革命功臣,多次请求其描述当时的情况。其时,老兵说不想回忆那段艰苦的岁月,因为那场战争给他带来了几十年的痛苦,眼看自己的战友倒在自己的面前,他一直不愿回忆,准备雪藏到老。<br>后来,老功臣主动找到我,说年轮留给他的时间并不长了,他要把当时的经历讲出来,希望我能写成书稿,让更多的人了解那段历史,让大家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感恩国家给人民安定生活带来的保障,缅怀先烈,感恩边防军人的付出,牢记使命。<br>下面我以第一人称的形式表达老革命的个人经历。<br></h3> <h3>我是1960年入伍新疆的,那时候的入伍动机不是保家卫国,卫国戍边,奉献什么的,那么高尚,当时正处于三年自然灾害,家里很困难,面临饿死的境地,为了活命,当然全国上下都困难,但是部队不至于饿死。<br>新训后被分到空卡边防哨所。从叶城坐“解放”要走三天。营区在羌臣摩河谷,海拔4500米左右,相比分到喀喇昆仑山口和天文点这些地方的战友来说,我捡大便宜了,这里高反没有他们那么强烈。冬季夜晚温度达到零下30度左右。说实话,冬天我和战友们除了换洗衣服外,从来不脱衣服睡觉,还要戴皮帽子。<br>刚上山,严重的高原反应就给我们一个“下马威,”脚步虚,像是踩在棉花上,头昏,和感冒一样,走路喘气厉害,空人行走都要多次歇息。有人感冒了,就非常容易患肺水肿、脑水肿,要是没有氧气可能会危及生命。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头疼,血压高,大约十天左右才能逐渐适应。做饭离不开高压锅,水到60度就开了,山顶积雪常年不化,一场大风一年刮到头。“看山走死马”,这些就是自然条件,恶劣的自然条件加大了战争的难度,增多了战友们的非战斗减员和牺牲。<br>早在59年“空卡事件”,印军越过边界线挑衅我方并打死一名我方班长以来,我方把印军赶出了“传统习惯线”(空卡所在的阿克塞钦地区一直没有明确的边防线,双方默认以最高峰的分水岭为传统习惯线)。我们整天处于战备的高度紧张中,24小时枪不离身,营区哨位不间断,哨所值班不间断。每天巡逻加训练,体能、枪法、自救、互救、班进攻、连进攻各种武器的使用。偶尔“政治教育”,传达军委对国际形势的分析,判断印方对我的政策,研究探讨侦察印军的兵力部署。组织老兵申诉“空卡事件”,讲述印军的恶劣行为,增强我们对印度鬼子的仇恨感。<br>一路紧张之余,转眼就62年了,中间并没有实质的摩擦。62年我就可以复原了,家里给我说了一门亲事,眼见我就可以回家结婚了。</h3> <h3>谁知,就在62年7月份,印军在我防区的挑衅不断增多,他们不断的在我们哨所附近设立据点,大肆修缮军事工事,不断增兵,越界巡逻。我感觉我是不能按时复员了,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了,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刚开始,心里挺害怕的,虽然空卡还是比较好的,印军就在我们哨所对面修筑了一个碉堡和一个据点,还有战壕,距我们700米左右。一直也相安无事,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想通了,20多岁的小伙子,除了没碰过女人,也没啥可怕的,家里除了我还有兄弟在,有人给老人养老送终。<br>7月份以后,空气都紧张了,连队干部都神神秘秘的,经常开会,也给全连开。主要做战前动员,要我们做好打仗的心理准备。转达毛主席的指示“武装共处,犬牙交错”,“不打第一枪”发扬“不怕死的精神”等等,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br>那时候,国家还很困难,我们也是缺席少吃,衣服都是缝缝补补,吃的白面很少,但是当时我们的伙食都是全军最好的。为保障边防的后勤,兄弟部队和支前百姓都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公路通行差,速度慢,就兼用骆驼、毛驴、骡马往来驮,为节省时间,开辟了一条从和田到康西瓦的捷径,倒下的牲口不在少数。<br>训练时,甚至半夜,经常抽调我们去推后勤保障车辆,车辆更是经常坏。一次在接应后勤车辆时竟然发现通往班公湖的岸边,印军搭建了几顶帐篷,而且,敌人很快就将我们包围,第一次和敌人面对面,大家都很紧张,不知道怎么对付。经过简单商量,我们本着坚决不打第一枪的原则,和敌人周旋,由体质比较好的我去给连队报信。在忐忑不安中,我们乘坐“嘎斯”赶到时,其余3名战友还安全,双方并没有发生冲突,印军有30余人。互相谩骂,竖中指,朝对方吐口水,也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话语,但愤怒和谩骂总是能看出来的,现在回想也挺搞笑的。这种情况后来也多了,好在那次印军没有开枪,不然打死我们几个,不费吹灰之力。战争打响之前,我们连队除一名四川老兵感冒引起的肺水肿牺牲,再没有非战斗减员。<br>大约10月份,国庆聚餐,难得吃一次水饺和肉罐头。我们担心他们在我们国庆时发动战争,也没有等来,据说国家一直在谈判。国庆过后,可能谈判没有结果了,我们开“动员令”了,正式拉开了中印战争的大幕。开军人大会,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团结就是力量”。动静比较大。对面可能感觉到了我们的气氛,也开始操练、唱歌,互相比气势。我方也来了一百多增援部队。有新兵也有老兵,但都没有打过仗,明显地,大家都情绪有些不安和紧张,甚至有些烦躁。但是没有人退缩、逃跑。在“誓死保卫祖国”等等一系列的政治教育下,慢慢的安心了,不觉得死亡有多可怕了。紧接着大量的武器、弹药、干粮送上来了。康西瓦也成立了前线指挥部,军区司令何家产亲自坐镇,我们团长高焕昌也亲自在前线鼓舞士气。所有士兵开始剃头,目的就是为防止战争创伤带来的感染和便于治疗和包扎。剃头的时候,我们又提起刚刚放下的焦虑了,尽管形势很紧张,战备物资都送上来了,我们依然对和平抱有一丝希望,这下,彻底没有了,紧张再度袭来。国家终于要出手了,拿现在的流行词说就是要“亮剑”了!不过也好,打,总比天天拖着,没有头绪的要好。班长也开始再次留意其他同志,特别是新兵的情绪和行动了。上厕所必须两人同行。<br>军区作战参谋和团作训科参谋拿着指南针、作战地图挨个哨卡勘查,标图,成立了天空指挥所,我们在5408高地搭建了简易哨所,配备苏式夜视望远镜,时刻观察对面山坳印军的行动。印军也在其据点增加不少兵力。</h3> <h3>大概11月份的一天,上级决定拔除空卡的印军据点。中午加餐,每人一份肉罐头,还有红烧肉,炒了几个菜。吃饭的过程,连长作了简要部署,并指示:当晚采取行动!我们班9人,班长带领,携带喷火器、轻机枪、电台和弹药、食物提前出发。爬上5000多米的山脊,沿山后朝印军碉堡后方摸黑形成包抄,以电台联系。正面部队等迂回部队到达战斗位置的同时发动进攻。<br>武器加弹药、压缩干粮加起来每人负重40斤以上,还要攀爬陡峭的从来没有人的足迹的大山。我们大口喘气,手脚并用,爬几十米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厚重的棉衣束缚着我们的肢体,尖利的石头不时划破本来就破旧的军衣。不敢大声说话,寒风刮的呜呜响,不时踩到松动的石头,人也跟着打趔趄,大风很快就将身体的温度带走,体力消耗很快,短短几百米竟然爬了三个多小时,爬上山脊就稍微好点。但是出现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情况,新兵小王由于爬山时出汗较多,到山顶后大风导致塌汗,冻得直打哆嗦,有冻僵的危险。由于没有取暖条件,更不能有明火,不一会儿就嘴唇发紫,人也有昏迷的倾向。整个队伍不能继续前进了,班长很为难,走吧,就要牺牲战友,留下就会贻误战机。最后决定两人一组,轮流解开棉衣前襟,同时拥抱小王为他取暖,经过40多分钟的解救,终于脸色变红润,缓了过来。队伍又开始了缓慢的蠕动。经过无数次的休息,饿了吃压缩干粮,渴了吃口积雪,终于在黎明到达指定位置,距印军据点大约160米处,我们用巨石作掩体,埋伏了下来。所有人武器全部上膛,利用电台通过暗号和连队接上了头。从望远镜看,印军也在忙碌中,准备应战,因为风大听不见声音。<br>天就要放亮时,电台里发出了指挥所命令正面部队进攻的信号,要求迂回部队作好准备,一旦正面进攻部队到达敌军武器射程范围之内,自行判断进攻时机。紧接着,双方枪声大作,印军几乎在我方枪响的同时就开始还击了,说明他们也做足了准备。印军的据点是建在半山腰的一个凹地处的,地形选的不错,易守难攻。而且山上裸露的巨石很多,相当坚硬,炮弹轻易不能炸毁。双方交火很猛烈,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在他们坚不可摧的碉堡顶头,有一群狼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等待最佳时机。<br>说实在的,面临实战,我们很紧张,虽然天气很冷,我紧握钢枪的手心全是汗水。寒冷和紧张,使我们都瑟瑟发抖,牙齿不停的发出嘚嘚的声音。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印军的枪声渐渐少了一些,依稀看出他们在轮换武器,因为之前猛烈的攻击使他们的武器开始发烫,再用下去恐怕要报废。趁这档口,班长发出了进攻的信号。我们往前摸了100多米,在接近据点时,把提前准备好的炸药包扔进碉堡后的据点通风口,这都是提前侦察好的,我们先期到达把地形都摸了一下。随着爆炸声和呛人的炸药味以及乱飞的碎石,夹杂着印军的惨叫,碉堡里的枪声短暂的停顿了一下,有黑影从碉堡后门冒了出来,随即又折回。我们有的打掩护,有的拿喷火器朝据点里喷火,防止有没打死的鬼子,朝战壕里丢手榴弹。正面部队很快冲了上来,炸毁碉堡。前后夹击,很快就结束了战斗。清点后印军共36具尸体,不包括埋在据点废墟下的。根据事先的侦察,全歼敌军,我军零伤亡,除了在进攻中有碰伤的。我们缴获了不少武器弹药和食品、棉衣。下到营地,连长很快将这胜利的消息汇报给了康西瓦的前指。</h3> <h3>拔除了这一据点后,战争才真正的开始,我们也逐渐适应了杀人的过程,大部分同志都心有余悸,我们手上也或多或少地沾上了印度鬼子的鲜血。我个人也有罪恶感,毕竟真刀实枪的杀人了。连队连夜进行了思想政治教育,大概意思就是印度鬼子侵占了我们的领土,被打死的鬼子死有余辜,我们也给“空卡事件”中牺牲的烈士报仇雪恨了,接下来我们要严格执行中共中央和军委的指示,坚决把敌人赶出我们的领土,我们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土,一寸都不让!<br>第二天,经过短暂的休息和食物的补充,我们享用了缴获印军的高级牛肉罐头。挑选了一部分素质好的战士,开往库尔那克堡,支援兄弟连队,准备拔除另一个据点。留守部队继续战备,时刻关注印军动向,防止反扑。我有幸被选中,赶往下一个战场。所有的印军据点都是编了号的,由于年代多,我甚至把我们连队对面的印军据点的编号都忘了,但我永远忘不了16号,就是我要去打的那个。</h3> <h3>到达指定的地域后,作战参谋用地图讲作战部署时就讲了,16号据点东、南陡峭,不易攀登,北面全是乱石,由于坡度大,攀爬时由于石头风化严重,导致松动容易滚落,非常难爬。正面还有雷区,对方驻守一个营的兵力,侦察排给的是50余人,后来战争结束才知道有80多人。旅长还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很有指挥才能,简直是军事奇才,武器先进,数量多,地堡和工事,房子很多,修筑比较牢固,他们修了好几年,地雷布了3道,而且侧后方还有一个据点,相互照应,攻破它难度极大。我们16人,一个加强班,加哨所2个班,又调来3个班,可能还不足以消灭印军,于是又调来一个骑兵连,还有康西瓦一个炮兵连随时支援。武器有重机枪,无坐力炮,喷火器,迫击炮,轻机枪,当然步枪是标配。这次所有人都简单写了遗书,不会写的由别人代写,缝在棉衣内贴近胸口口袋中,大家做了最坏的打算。<br>还是用我们之前的经验,两个班提前一天晚上出发,绕到后面迂回,夜间不易被敌军发现。这次我没去,留下来从正面攻击。第二天早上天刚亮,按约定时间,我们开始火力攻击,对面也开始还击,之前我们是不知道印军布置地雷的,走的过程有战友踩到地雷才知道。还没打就被地雷炸死一人,负伤一人,很快被抬了下去。多数人通过了第一道雷区几百米的样子,又有人踩雷了,于是就用爆破筒炸雷,走了没几步爆破筒就用完了,排长叫王X芳,我忘了,排雷中多次负伤不下火线,最后被炸死了,光荣牺牲。又有人被炸伤,一条腿断了,叫罗光燮,我估计是觉得自己没希望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部队没行进几步,罗同志就躺下滚过去了,最后是人被炸的粉碎,那个场面惨不忍睹啊!看到一个个倒下的战友,我们很恐慌,害怕,也很愤怒,敌人一个都没消灭就倒下了好几个。战后排长、罗班长都被追记一等功,我们班集体二等功。荣誉来了,我却觉得无所谓,没有喜悦,在生死面前所有的荣誉都是假的,有幸的是我活了下来。</h3> <h3>迫击炮打的时候不知由于天气太冷的原因还是海拔高,射程不够远,印军也在用,也是够不到。眼看几个小时过去了,部队冲不上去。我们曹连长回头对副连长说,如果他牺牲了就由副连长接着指挥,依次按军衔。说完,曹连长带头踩石块,根据经验带大家通过雷区。通信员看到连长带头踩雷,情急之下跑在前头,也中雷牺牲了。<br>就在我们前进时,副指导员带的两个班从后侧迂回在16号据点后埋伏的队伍被印军发现了,和印军发生了近距离的交火,又有四名战友牺牲了,打死六名印军,剩下的四个鬼子逃跑了。我们通过雷区后,自己寻找掩体,基本上是乱打,不怎么瞄准,手榴弹投向对方堡垒,对面的炮弹也像下冰雹一样在我们身边爆炸,顾不上看旁边的战友是死是活,是伤是残,处于高度的紧张之中。耳朵啥也听不见,嗡嗡的响,枪没子弹也不知道,扳几下才发现,于是装弹又开火。突然我的右腿一下疼的受不了,抽筋,一摸全是血,一个弹片扎在大腿后侧,就拔了出来,碎石、沙子满天飞,脸上全是血,也不管了,只要还活着就朝前方开火。本以为腿上的伤不重,打了好久,看有人冲进了敌人的阵营,于是跳起来也要冲,才觉得腿使不上劲,麻木,感觉那腿废了,挣扎了好几次,才感到踩到地上的真实感,疼的刺骨,于是拖着腿也跟在队伍后面冲了上去。机枪声,武器喷出的火焰,爆炸声不绝于耳。事后才发现中弹的腿救了我,先于我冲上去的战友,好多都牺牲了。<br>有好些印军趁乱逃跑了,由于我们在进攻前通过雷区时伤亡惨重,在后来有效攻击时我们杀红了眼,没有留一个活口,对投降的都没有手下留情,有一个印军士兵全身是血,举着枪跪在我的面前,不知道说的什么,我直接一枪托砸在头上,打晕后用刺刀扎穿了胸膛。对印度鬼子的狠是咬碎牙关,切骨之仇。这场战争,我方牺牲80多人,打死印军29名。<br>看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战友放声大哭,我们都瘫倒在地,高度的紧张过后是无尽的疲惫,加上流血过多,我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了,摸到水壶,什么时候被子弹打穿,水一滴也没有。于是摸了一块压缩干粮,嚼了几下,甩甩头,缓了缓,努力保持清醒。再看战友们的脸上,黑一块红一块,身上的棉衣都是破洞,棉花露在外面,布一条一条的,样子狼狈不堪。随后我被简单包扎后抬了下去。和我一起抬到营房的排长是昨晚从后面迂回的,头部中弹,流血太多,没过多久就闭上了眼睛,苍白的脸,干裂乌青的嘴唇,最后无力而又挣扎的呼吸和挥舞乱抓的手,那求生的眼神,我永远忘不了。<br>由于负伤,我再没去其它战场,没能更多的消灭和我仇恨如大山的鬼子。很快大卡车将我们运到康西瓦,开始消毒,重新包扎。过了几天,因弹片伤及腿骨,伤口有较为严重的感染,于是转到叶城医疗站养伤。有关牺牲战友的人数和名字有谁,因伤没有参加后来的表彰大会,无从得知详细情况。<br>快一个月时,听说战争结束了,我军取得了全面胜利,不屈不挠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把罪恶的印军鬼子赶出了传统习惯线。我们在病房简单的庆祝了一下,叶城联勤分部送来了很多牛肉干和肉罐头,改善了一下贫乏的生活。医疗站的女兵不知从哪里摘来了鲜花,大家激动地挥舞着有力的拳头,向胜利致敬!向牺牲在前线和倒在后勤保障途中的英雄们致敬!向伟大毛主席致敬!向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致敬!向全国人民致敬!</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