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

玲儿

打开书本的这一刻，脑海突然闪过母亲的身影。自此，再也无法看进一个字，读懂一个词。我知道，那是我们心灵独有的感应。我感应到了天气的突然变冷，您又在远方开始牵挂我的温饱饥寒了？对吗？妈妈！

一年了，想起这个数字，眼眶一下热了，鼻子也不禁酸了。我想，此刻我是真的又想您了。在这个寒风呼啸的夜里，如此想念您。

好快的一年啊，时光好像突然跳跃了几个季节，直接跌入了冬季。跌入了那个至今让我不敢回望、却又永世不会遗忘的苦寒冬日——二零一八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八日。

一年了，这整整三百六十五个黑夜里！至少有两百个这样的夜里，您是走进了我的梦里的。梦里的清晰与真切，仿若您，从未远离我。

温馨的梦里片段，总是令我回味久久，不愿醒来。有您遇到不认识的字胆怯又腼腆地向我请教时，我戏谑地问您：“学会了这个字了，您是准备去考大学吗？”您仍是一脸羞愧但不失诙谐地说；“学会了，到棺材里去用呗。”这一问一答之间，饱含了我们多少不为人知的天伦之乐啊。梦里，有我再为儿女的幸福，那是在我告知您我要回家时，您坐在门前翘首以待的慈祥模样。梦里，我大口大口地吃您为我煨好的红薯，又遵照您的旨意，风一样爬上树梢采摘您专门为我留下的桃李。梦里，我们依然一前一后地行走在熟悉的狭窄田埂小路，您仍叮嘱我看路走，小心被田埂的杂草绊倒，您仍不知疲倦地一遍遍给我讲述那些年，您参加插秧比赛获得全公社第一名的田间乐事。

有好些次，我声嘶力竭地从梦里哭醒。梦里，我知道您已永远离我而去，泣不成声，一任那无尽的黑夜将自己一点一点吞噬，仍在黑暗深处努力回味娘在梦里的点点滴滴。

娘，您还记得2016年的那个夏天，我带您一起去北京的那次旅行吗？我们一起坐上了人生第一班飞机，起飞的那刻，您害怕得像个小孩蜷缩在我的怀里。我虽然也有些紧张，但搂着您的那刻，我感觉的不仅是幸福，还有始料未及的强大。而这一切，都是您给予的。我们一起爬上了长城。在长城上您眉飞色舞讲述孟姜女故事的情形，仍历历在目；我们一起拜祭了您心目中最崇拜的伟人——毛主席。也就是这次祭拜伟人，我差点把娘您弄丢了！

想起那次的大意，我至今也无法原谅自己。我竟然在会人生地不熟的，人潮人海的天安门大广场上，差点把我年近八旬的老母亲给弄丢了。因为不准带包裹进纪念堂，我招呼您在原地等我，我去寄存包就回来找您。可当我返回后，就再也找不到您了。那一刻我心急如焚，心如刀割，茫茫人海，我该怎样才能找到那个既没带手机，也没带身份证，还不会说普通话的老母亲啊？还好，聪慧如您的母亲，虽然听信别人的话走丢了，但过后您竟然一直守在纪念馆的出口，好像心有灵犀般，您一动不动地等着我来找您。终于找到坐在地上的您时，我惊喜得泣不成声！这事在过后许多个梦里重现，每一次我都是心痛得窒息般哭醒！

这一年来，没有人知道我在梦里的小小幸福，也没有人理会我在梦里的肝肠寸断。唯有娘——您，才是我心气相通的人，之前是，往后余生仍然是！

您在雨夜走了。您走后的日子里，天空一直下着雨，雨季一直绵延到了今年夏天。从来没有过这么漫长的雨季！我想，那应该是老天在为您艰辛苦难的一生流下的悲悯之泪吧。从此，我莫名地喜欢上了雨天，好像每个雨天，都充斥了娘的气息。雨天，给了我安定和释然。

又是冬天了，是您永别的季节。夏天过后，至今就再没下过雨了。我无数次幻想着，如果您还健在，秋冬季能有这样漫长的晴好天气，对于一直怕冷的您，一定是很喜欢的。至少，您不用穿得特别臃肿，体态会更轻盈，手脚也更灵便，心情自然会更愉悦。您一定会每天早早起来，上完香，就把屋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去上街，串门，空闲时看书写字，临睡前给我一个电话……如今，再好的天气已与娘无关了。

我依然盼望着下雨，日复一日！像期盼娘的到来那么虔诚。已然等到了深冬，足足两个季节了，仍然没有等来一场雨！厉风却是一场场接踵而至，扫尽了树梢仅有的残叶，也一遍遍刮痛了思亲人的心！又在深冬的夜空盘桓不前，肆意侵袭每个不曾设防的梦。好多次夜半惊醒，黑暗中伸出双手，想要试探娘刚在梦里的余温。一次次，除了呼啸着从指间刮过的风，就只有梦醒后恣意滋生的思念！如黑夜里去了又来的风，无形无影永无归期……

今年的生日，再没等来您的电话，好像有限的生命空间，突然塌陷了一大块，黑洞一般深不见底，不敢直视，更不敢靠拢。那些依赖于您的某些习惯，一时真的像戒不掉的毒瘾，越戒越痛，且不定期发作。这样的追忆之痛，娘，您感应到了吗？

娘，您知道吗？近日，同学们举行了一次空前的盛大聚会，来自许多同学的真诚邀请我都一一婉拒了。故乡！这个曾经是我无论在怎样失魂落魄之际，都极度渴望抵达的地方，如今却成了我最不敢触碰的字眼。没有您的故乡，我已再回不去了！这要是有您在的时候多好啊！我一定以这个理由，风驰电掣般奔向您。紧紧拥抱您的那刻，一定让您惊喜得目瞪口呆。如今，我只能望乡兴叹了！

娘，您还记得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跟女儿在中国雪乡——哈尔滨旅游。经过一天折腾的我们，晚上总是倒头就睡。而就在我们刚躺下炕头的那会，您的电话也如期而至，您的叮咛也跋山涉水而来。那一刻没有谁懂得，天寒地冻之处的我，心里有多温暖、多幸福：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妈还在，我永远是个有人牵挂的、幸福的孩子啊！

娘，园中的毛芋今年又丰收了。这是您亲自为我带来的种子。我可以不种其他任何作物，但一定得种上妈妈的毛芋。吃着它，心里就涌动一种无人知晓的幸福感。毛芋之于我，那是相看两不厌的岁月静好，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深沉怀念。我会让它与我一起，轮回在余生的光阴里。

娘，昨晚我被朋友请去饮夜茶了。享受这样轻奢惬意的夜生活，还是首次。深冬的午夜，当我坐在温暖奢华的茶厅，望着眼前琳琅满目、香气诱人的各式茶点时，一下子又想到了您！愧疚和悔恨，纷纷向我袭来。我该是怎样的不孝，才错过了在您健在的日子里，带您享用一次这样美餐的机会？甚至连发现这样地方，都迟到了那么久？尽然千般舒适，万般好味，此刻吃出来的全是愧疚的苦涩味。娘，如果你能吃上一口这样的美味佳肴，那该多好啊！哪怕只一口，也会让我此生的悔意少好多啊！

娘，还过几天就是漾儿的大喜日子了。自此，我也深刻体会到了为娘的养女之痛。当年在面对我自私的、义无反顾的远嫁时，您是何其的无可奈何啊？又有多大的担忧和失落啊？这种切肤之痛有谁懂得？又有谁知道，多少个夜深难眠之夜，您的眼泪都是为我而流的？今生，我该拿什么来向您赎清我的不孝之罪啊？

漾儿是您一手带大的，也是与你感情最深厚的孩子。小时候，她对您的依恋甚至胜过于我。她时常会说起她教您识字的那些有趣的日子，以及您每次冒着严寒，带着她喜爱的而您平日里自己舍不得吃的食品，去学校找她的情景。每每说到此，我们无不双双落泪，心疼难抑。此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啊！今早漾儿给我电话，告诉我她昨晚又梦到您了，问我她该以怎样的方式告知您，并与您分享她的幸福与快乐？我告诉她：外婆在天有灵，得知这一消息，一定是很开心的，一定会把最美的祝福送给你。娘，您说对吧？

西风起，思愈稠，千言万语聚心头。

任其冬来四季替，唯祈吾娘好无忧。

屋外的风，还如先前一般肆意地刮着。这恣肆的风，凌乱了世间万物，却怎么也凌乱不了今夜我颗思念娘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