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盖头下的眼泪

齐襄儿

红盖头下的眼泪

孙晓芳

小学三年级的一天下午，老师在教唱歌。歌声响遏行云时，班主任李老师领着一个女孩进来，我们安静下来，好奇地望着这个陌生女孩。

女孩的个子比我们高一个头，比李老师还高，像个初中班的大女孩。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碎花短袖和一条草绿色的长裤，脚上穿着一双水晶塑料凉鞋，手里拿着一个五颜六色小布片拼凑成的百衲包。包里好像没有课本，空空的，瘪瘪的。

女孩有点胆怯，两条腿微微打颤，脸上沁出细密的汗水，一束湿漉漉的刘海贴在前额，样子显得手足无措。

教室里叽叽喳喳，李老师拿起黑板擦在讲桌上敲了敲，接着对我们说，这是新来的同学祝晓玲，是来插班借读的，今后在学习上你们要帮她，听到没有？我们齐声回答：听到了！回答声比唱歌时还响亮。

李老师把祝晓玲带到我的课桌前，让她和我同桌，那个年代，课桌是不上漆的长条桌和长板凳。

祝晓玲坐下后，对我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和我认识了。

祝晓玲一口四川话，同学们一听她说话都偷着笑，可我总是憋着不敢笑。

祝晓玲的老家在四川达县，她爸妈来罗汉寺平原二队租种抛荒田，她就跟着来了农场。

那时我九岁，祝晓玲比我大三岁。我觉得奇怪，十二岁了她怎么才读三年级呢？

祝晓玲告诉我，她在老家读完二年级后，就随爸妈离开了老家，爸妈去哪里打工，她就跟到哪里，飘蓬不定，这期间，她有两年多没上学，来平原二队后，她开始接着读三年级。

祝晓玲只说四川话，不会讲普通话，老师点她回答问题时，她的四川话总是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为了避免学生闹堂，任课老师都尽量不点她回答问题。

有一次，我们的语文老师病了，别班的一个年轻女老师来上语文课。那天，代课老师拿着花名册点同学朗读课文，无意点到了祝晓玲。我的心一紧，心想，接下来必将有一场哄笑。我望了一眼祝晓玲，她是一脸的无奈。她站了起来，不敢开口，脸涨得通红，代课老师却催促她快读，不要耽误课堂时间。祝晓玲只好用浓浓的川音开口朗读，我赶紧把头低了下来。

听着祝晓玲的方言朗读，代课老师忍俊不禁，可又不好打断她，只好背过身子笑了起来。见老师在笑，同学们憋不住了，一个个尽情地大笑起来。

祝晓玲红着脸，歉疚地对老师说，老师，我不会说普通话。代课老师点点头，笑着示意她坐下。

年龄大，个子高，发育早，讲川话，祝晓玲成了班上的另类。

我们课间在操场上玩耍时，祝晓玲从不加入我们，时常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里，像只落单的孤雁。在班上，她有事情只和我沟通，我也真诚待她，我是她唯一值得信赖的朋友。

那时家里缺柴烧，放学后我总是去野畈里捡树枝搂枯草，祝晓玲常帮我捡柴，捡了一捆后，她还帮我往家里抬，然后踩着暮色回平原二队的家。

在学校后面，我家有块自留地，种的是棉花。每到摘棉花的季节，我书包里总是装着一个粗布花包，下午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田里摘棉花，一直摘到夜暮四合。祝晓玲常常帮我摘花，她比我手快，总能帮我摘一大包。

只要她家里套种的香瓜菜瓜蕃茄长出来，她总要用百衲包给我带到学校，悄悄塞进我的课桌里。

六年级时，祝晓玲常常旷课，我问她怎么老是缺课。她告诉我，她爸爸并不在乎她的学习成绩好坏，能认些字就行了，说她十五岁了，是家里的劳力了。每当家里农活紧时，她爸爸就让她在家里干活。祝晓玲还告诉我，她家没有农场户口，在班上她只是临时借读，也没有学籍，不是班上的正式学生。

有一天课间，一个和祝晓玲同住平原二队的男生在班上传播说，祝晓玲和人订婚了，再也不会来上学了。

我很气愤这种造谣，对那个男生说，你好坏，你在造祝晓玲的谣！

男生不服气，冲着我说，我们二队的人都知道这事，不信你去二队问祝晓玲本人。

六年级的后两个月，祝晓玲真的一直没来上学，难道她真的与人订婚了？我想不明白，她这么小，怎么能与人订婚呢？

小学毕业时，老师让我们照毕业合影。我问李老师，祝晓玲可不可以来照毕业照？老师说，她愿意照就照，不愿照也不勉强。

祝晓玲毕竟和我们同学了三年，我觉得她应该和我们一起照张合影。

我骑车来到二队，队里的一个婆婆指着白杨林中的一间土坯房说，姓祝的四川人就住在那里。

土坯房是农场大集体时期二队的一间农具房，早已废弃不用了。祝晓玲的爸爸修整了一下，一家三口暂时栖身于此。

房门虚掩着，我悄悄推开门，问道，屋里有人吗？没人答应。站在门槛上进退两难时，我忽然听见里间传出一阵咳嗽声。白杨林浓密的树叶遮住了六月的阳光，屋子里幽暗不明，显得十分阴森。我又大声喊道，祝晓玲在家吗？

这时，从里间颤微微地走出一个中年女人，她顶着一头蓬松干枯的乱发，不停地咳，咳得撕心裂肺，看上去给人一种风吹即倒的虚弱。

我想她一定是祝晓玲的妈妈，问道，阿姨，你是祝晓玲的妈妈吧？祝晓玲在家吗？

女人告诉我，她是祝晓玲的妈妈，祝晓玲不在家，帮她爸爸去罗集街卖麦子去了，还问我找祝晓玲有什么事。

我对她说，阿姨，我是祝晓玲的同学，明天上午我们班要照小学毕业照，她回来后，让她明天早上八点到学校来照像好吗？

女人虚弱地点点头，问道，孩子，你叫晓芳吧，她在家里老提起你，说你对她很好。

我说，阿姨，我叫孙晓芳，和祝晓玲同桌了三年，你告诉她我来找过她。

第二天早上，同学们在操场上盛装集聚，一个个翘首以盼，等着照相师傅的到来，我却在心里默默盼着祝晓玲的出现，可是祝晓玲一等不来，再等还是不来，我渐渐开始失望了。

照相师傅喊出“一二三”的一刹那，我们纯纯的六年小学时光被永远定格在了他的镜头里，可惜的是，镜头里没有那个四川女孩祝晓玲，想到此，我心里禁不住浮起一丝莫名的惆怅。我有点想不通，祝晓玲为什么没来照相呢？

我骑车朝平原二队奔去。祝晓玲的妈妈躺在床上咳嗽着告诉我，她下田打农药去了。

六月的广袤田野，青青绿绿，一望无际。我来到祝晓玲家的田头，找到了祝晓玲，她戴着口罩，穿着一件厚厚的帆布上衣，背着药桶，不停地挥动着喷雾杆。

我站在田边兴奋地喊着，祝晓玲，祝晓玲！祝晓玲也看见了我，挥了挥手中的喷雾杆，高兴地对我喊道，晓芳，你先等一等，我马上就要打完了。

我站在田边的一棵白杨树下等她，直到她打完农药走了过来。她放下药桶，取下口罩，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笑着说，你两次来找我，我好高兴。说着，她搂住我说，晓芳，谢谢你记得我！她身上有一股呛鼻的农药味。

她告诉我，昨天晚上想了好久，最后她还是决定不回学校照合影。

我问她因为什么决定不照，她说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主要还是她并不是正式学生。

白杨树枝上挂着那个熟悉的百衲包，我取了下来，里面有一本六年级的语文课本和一本新华字典。

见我翻她的语文课本，祝晓玲笑着说，每天做完农活后，我就看课本，今天学最后一篇课文，学完了，我也算是小学毕业了。晓芳，我真的好想上学，可我妈妈是老病号，爸爸田里忙不过来，我只好帮他。

我想问她是不是真的与人订婚了，可是开不了口。我问她上不上初中，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打住了。

秋季开学后，我进入中学读初一。有一天，一个家住二队的学生告诉我，祝晓玲让我去她家里一趟。

我来到祝晓玲家的土坯房，家里只有祝晓玲一人，天气寒冷，屋子中间摆着一个陶火盆，烟气弥漫。火盆边的一张小方几上摆着几本初一的旧课本。我吃惊地问，你在学初中的知识？她笑了笑说，找队里的学生借的课本，除了语文借助字典可以马马虎虎读通，数学英语都看不懂。

她留我吃午饭，我推托要走，她笑着说，让你来是有事要告诉你，不吃饭，我就不告诉你了。我只好答应她留下来吃午饭。

在陶火盆上，她架起一个小铁锅，炖了一锅白菜猪肉粉条。

我问她爸妈去哪里了？

她说，回四川老家给哥哥送彩礼钱去了。说着，她眼里溢着泪水。她为我盛了一碗米饭，又把猪肉粉条一个劲地往我碗里盛，一边盛一边流泪。

看着她泪流满面，我问，祝晓玲，你怎么了？她含着泪说，没什么，你来了我高兴。我说，高兴你还哭！她抹了抹眼泪，埋下头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她突然放下碗，把下巴支在膝盖上伤心地哭出声来。

我放下碗，扶着她的肩膀，问道，祝晓玲，你让我来肯定有事，有事你就快说呀。她望着我说，你以后会看不起我的！我说，你有什么事让我看不起呢？

小铁锅里的粉条糊了，我俩都闻到了焦糊味，祝晓玲赶紧把小铁锅端下来说，等会再说，快吃饭吧，你下午上学吗？我笑着说，今天是周日，上什么学！祝晓玲笑了起来。

午饭后，我们坐在火盆边聊了起来。

祝晓玲说她元旦要出嫁了，日子早就订好了，嫁的是罗集乡的一户人家，姓柳。

我惊讶地说，你十六岁都不满，这么小怎么能嫁人呢？那天，一个同学在班里说你订婚了，我非常生气，说他造谣，原来真有这事呀。

她说，柳家来家里提亲订婚后，我就没脸再去学校了。

我问她为什么急着嫁人？

她说她上面有个哥哥，一直在老家，哥哥找了个女朋友，女方要三万块彩礼钱，三万块哪里去找？她爸妈为这三万块钱快急疯了。

我问她，你爸妈送回老家的彩礼钱是不是柳家给的？

她说，是的，柳家的农田紧挨着我家的租种田，柳家人和我爸爸很熟，他家早就盯上了我。得知我爸爸正在为彩礼钱发愁，柳家就对我爸爸说，如果我嫁给他儿子，他马上给我家三万块彩礼钱。我爸爸满口答应了这门亲事，收了钱，和柳家订下了的婚期。这些事情都是两家大人背着我做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爸妈告诉我后，我跑到田里大哭了一场，死活不同意嫁人。我爸妈就开始劝，劝我也不同意，我爸就拿树枝抽我，逼着我同意，说他已经收了柳家的三万块钱，不同意也得同意。后来，当我知道柳家的那个儿子有癫痫病后，我想到了死。有天晚上，我拿着一瓶农药在田边一直坐到下半夜，我想到了死。这时，我听见我妈妈带着咳嗽的喊声，我猛地一下子惊醒了。我哭着朝妈妈跑去，妈妈抱住我说，孩子，你可不能想不开，为了你哥哥，也为了我这个药罐子妈妈，你要好好活着。我想，算了，这是命，嫁就嫁吧。

我离开时，祝晓玲把我送到路口问我，她出嫁的那天我能不能来她家陪她一下。看着她渴望的眼神，我说，我一定来陪你，看着你出门。

祝晓玲出嫁的那天正好是元旦，学校放假，一大早我就带着两个女生骑着车来到了她家。

土坯房里冷冷清清，她爸爸坐在火盆边抽着烟，里间不时传出她妈妈的咳嗽声。祝晓玲穿了一身红装，静静坐在她妈妈的床前。见我们来了，祝晓玲背过身子小声哭了起来。

我对祝晓玲说，我们三个凑了几块钱，给你买了这个红色的塑料盆景。祝晓玲转过身来接过小盆景，一个劲地感谢我们。

看着她满脸的泪水，我们三个同学都低下了头，一个个也流下了泪。

一辆小型双排座汽车停在了土坯房前，柳家几个接亲的人，很快就把祝晓玲不多的嫁妆搬上了车。

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接新人上车了。

听到喊声，祝晓玲的妈妈一把将祝晓玲搂在怀里，大声哭了起来。祝晓玲含泪笑着说，妈妈，我没事，不要哭，嫁得不远，我会常回来的。

祝晓玲把红盖头盖好后，对我们三个说，好姐妹，我这辈子会永远记住你们三个来送过我，谢谢你们了！

我帮祝晓玲整理了一下红盖头，递给她一个小手绢，小声说，出门前把泪水擦干净。祝晓玲撩起红盖头，轻轻擦着，可眼泪越擦越多。

门外又有人喊道，吉时到了，新人上车了！

我们把祝晓玲扶出门，一个胸前戴着一朵小红花的小伙子走了过来，他蹲下身子，把祝晓玲背上了双排座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