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井里寻冬久

李澎

八月初，从久居的深圳回来后，便急不可耐地来到岳阳的老城区。经解放路过卞和街，在桃花井幽深的巷子里，我细闻着光阴的味道，探听着流年的声息，终于找到了冬久的家。

        是我岳州的桃花井呢，可不是江州的桃花源哟。不过，陶渊明确实在那世乱如倾，政乱如粥的乱世中开发出了一块恬静的心田，“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釆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冬久难不是如陶渊明五仕五隐，从天岳山湖边迁居这桃花井，祈望闹中取静而乐享天年吧。

        五楼，不大的空间收拾得光亮有致，当分别四十多年的冬久迎上来时还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极力回忆着，寻找那朝气蓬勃，春光四溢的冬久，寻找那双清澈如水，如同浮出云层月亮的眸子。我们对视着，仿佛都在通过近半个世纪的时光隧道去追寻当年的影子。

岁月淘洗着悠远的记忆，时光走得太快，似乎灵魂都跟不上了。脑际中悠然冒出一句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概来。是啊，能在波诡云谲的世间，几十年经“文革”又“改开”，连偌大的苏联都灰飞烟灭了，我们仍能蹚过来重逢，不是缘分和幸运么？

        世纪重逢，话题太多，都如一口气憋在肺里，零距离，怕走漏，直等着对方答案后才敢吐出。从康王到社会，从世态炎凉到生活起居，从相亲成家到怡情弄孙……

        他是“知码子”（我们爱称的知青），下放在我大队冯家队，我高中毕业后也回乡务农，两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他常给我带来些城里的新鲜信息，我则给他阐释些农村的风土人情，不分彼此，兄弟般亲密。

久闻他因劳累而腰椎出了状况，为看望他几经周折，此时此刻，才得知他经历几次大的手术后已很难直起腰来。当年站如松，动如风的冬久与我一样，脸上已被如刀的岁月雕刻出了层层沟壑。人活着，难免不经历痛苦，挺不过来的，便在痛苦中死去，挺得过来的，便涅槃重生。他挺过来了，并且仍闪烁着那种恬淡、裕余、内敛、超然的精神气质。

        年轻时我俩从不沾酒，这天，他和老伴呼儿唤孙，捧出窖藏招待我这个历经几十年已锤练出来的酒鬼，推杯换盏之余，便触到了因酒精而洞开的灵魂深处。

        喝过多少场面的酒，这次与冬久才真正感觉到我们喝的是闲酒了。酒之所以醉人，是因为酒中融入了太多的社会，勾兑了太多的酒以外的味道。那苦涩，那心累，那无奈，让人感到疲惫。遇故友、喝闲酒，话当年，才原汁原味，才能喝出酒的味道来，即便吐了，吐出来的一定是推心置腹的悠甜辛酸与苦辣。

        几盏闲酒下喉，时光便开始回旋，我们悠然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记得那晚，我们相约在老康王桥的月夜里散步，夜已经深得浮起了雾幔，我们仍在谈人生，谈理想，谈生世轮回。任月水在流，在飘，在泻，几度欢笑，几度哽咽。其间他给我唱了那首暗中盛传的《知青之歌》（据说作者曾被判刑后评反）：“啊，南京，我可爱的故乡。告别了妈妈，再见了古城，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了青春史册，生活的脚步，深嵌在偏僻的异乡。啊，南京，我可爱的故乡，何时才能回到你的身旁……”。他那带磁性的嗓音清澈透明，天啦，世间竟有如此缠绵动情且与当时完全不同调门的歌。说实话，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人性的一面在苏醒，一种结了壳的东西被软化和溶解，美的感觉浸润了身心。

什么是美？美是性欲的力量创造的，因而青春最美，青春是生命欲望最活跃的阶段。20岁，多好的年华啊，我们情窦初开过，也如饥似渴地徜徉在沟港河湾和红杏飘香的雨巷里。也一同品味过雕刻家张充仁的话：“女人的后颈到后腰那根线条，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线条”。

那时，一切痛苦和欢乐都没有底线，什么心情都可以张贴到天空上去，什么言词都敢一吐为快。茫茫人海中，偶然或必然的相遇，相互不设防一吐为快的朋友才是真朋友。冯家屋场和王家塘这短短的田径上，我们丈量出来的友情该是多么金贵啊，哪怕人生千回百转，再也抹不去这段萌生于乡径间中的缘份。

在各自的生产队劳作，平时交往不多，冬闲时便一同进入大队宣传队。我们虽演技平平，但场面上（锣鼓乐器）自嗨是全公社一流，在那个小天地里常以此为傲。

        说起宣传队的那段时光，我们唯有笑，是那种关不住泪腺的笑。苦涩？心酸？欣慰？抑或都有……

        “打闹场”是演出前的一场锣鼓秀，人们的精神大餐就此展开。我们没有西洋乐队的大提小提，没有管弦乐队的曲管萨克斯，也没有洋琴古筝。什么管弦器、打击器、键盘器、吹奏器皆浓缩在几个小件上，即：大铜锣与小丁锣；大镲与小镲（乡间叫策）；皮鼓与木鱼；二胡、板胡、京胡、笛子和唢呐。《怀胎调》、《过江调》、《釆笼子船》是主琴手老七的拿手曲目，那陈旧古老的旋律，贯耳后足能使你怀疑人生，产生晕眩般的享受，青砖黛瓦里的人大多都能吼上几嗓子。锣鼓半台戏，旷野与山林间若闻锣鼓声骤起，人们心里就开始痒痒的了。

鼓手是乐队的总指挥，一切都围着它展开。

        唱夜歌起势的鼓手胡正立是场面上的核心。咋一看颇似现如今马云的派头，五官有一种反常的倾向，似乎少了一两样。仔细一端详，还是样样俱全，只是那些器官的位置摆得有些偏差，给人以随意挪动或经常调换位置的感觉。从眼睛到下嘴唇的距离常常挪动得比马云还短，似乎是为了从观察到思考再到表达而特别设计的快速通道，那可触及嘴唇的鹰钩鼻子后面藏着无穷的智慧。场面一开，只见他两根鼓棍如跳鬼舞般地在木鱼上嗞啦啦地响起，以夸张的动作指挥着众乐手，仿佛自此：这世界、这长夜，就是他的了。

        戏，是生活的浓缩，生活的许多过程，就是在一场戏中开始，又在另一场戏中落幕的。

报幕员是我邻居姚三保，属于家境较好也带点洋味儿的村姑。每当她手持红本本出场，一口纯正的康王腔飚出时，我就想起了当时传闻毛田报幕员的毛田腔台词：“我们是毛田区、毛田公社、毛田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今晚演出红灯记，冒得红灯用开水瓶代替”，三保总是在试图临摹如此类似的表述方式。

        其实啊，人间就是剧场，那些穿行于凡尘的众生，每日都在忙碌着编排一场场叫作生活的戏。

        人说吉人自有天相，我和冬久有着类似的年龄段和生存处境，我们的友情清澈纯净，交往中没有仰望瀑布承接水星的惬意，也没有喷泉向上扬自己去换取与人亲近的快乐，而是如平静的池塘，映云影、生春草、憩瘦鱼、鸣小蛙，无瀑布之喧腾，无喷泉之艳媚，温馨可人。

生活总会有些惊喜出现在不经意的时候。76年，冬久招工进城了，我送一日记本和钢笔，题字扉页：“挥洒青春赴征途，我以我血荐轩辕”，居然还窃用了半句鲁迅的金言。后来我到拖修厂去看他，他用饭盒给我在食堂排着转了弯的长队打饭，多么平实啊，充满家一般的温暖，其余味至今犹在。有次他写信欣然告诉我找女朋友了，我嘱其带来看看，他便带着女友小刘乘车来到长岭头我这个也刚建立的简陋的小家，一间十几平米的卧室兼厨房，煤炉子上做出来的饭菜竟也香喷喷，味长长……

        我告诉小刘：冬久可是有文艺细胞的呢，你要鼓励他别丢了老艺哟。并撬着舌、咬着字，学着他演《老俩口学毛选》：“收了工，吃罢了饭，老俩口儿坐在了窗前呐，咱们两个学毛选。老头子，哎！老婆子，哎！我看就学这一篇，你看沾不沾……”。并告诉她，演老婆子的女孩可是蛮漂亮的哟，她笑，冬久也乐。

我们有时当乐手坐长面，有时演相声抖包袱，从大公鸡说到拖拉机，从牛袴里扯到马袴里。放下二胡拿起短笛，拉拉幕布搬搬桌椅，不管算不算艺术，也不管像不像演员，当看到台下的人咧着嘴笑或忘情地咧着嘴，就想起了我娘曾打趣地说过，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哈兴（傻子），哈哈哈，真是疯子哈兴一台戏哟。

        正月里每个生产队至少要求演一场，从下午演到晚上，如果节目凑不满数，锣鼓也要敲上几时辰。舞台临时用门板和桌子搭建，尽管踩在上面吱吱作响或摇摇晃晃，不塌便可。队里的饭菜成就了特殊的记忆，公家出米，各户凑菜（过年吃过的剩菜冬天不容易坏）。有年饭坨（腊肉块）、糯米丸、鱼肉块、鸡肉块、豆腐块，有的肥肉块上似乎还留有咬过的嘴形牙印，我们也没什么讲究，落口逍遥。

晚上掌灯了，大都是几盏马灯（有灯罩能防风雨的煤油灯），悬挂在舞台两侧，运气好时能借到一盏汽灯那就皆大欢喜了。具有时代特征的汽灯，是利用充气的原理将煤油气化，点燃后发出白炽的青光，似乎也不亚于城里的电灯，当然与现代的舞台灯光秀就不是一个概念了。无论马灯还是汽灯，如今若谁有收藏，该是弥足珍贵。

短暂的相聚，感觉到如今的冬久，已进入了一种明彻与淡泊，令人敬佩与羡慕的境界。是啊，待我们将锋芒磨尽，才可以真正自在淡然，平静地对待人生的聚散离合，接受和消化岁月赠予的苦难与沧桑。曾经绰约的年华，如今看似寥落寡淡，却有了几分风骨，多了一种韵味。细想想，只有人生才是真正的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向前是哪儿？终点当然是死亡，谁也别想悔棋。

        我是否还可以这么说：铅华过后，每次见面，可能是最后一面，多说一句，可能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可能是最后一眼。鉴于此，我祈望时间就此凝固。

               2019.12.于深圳

（文后照片中，左单照为冬久。右合照中左一为冬久，右一为老知青李文聪，中为作者李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