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高山——先父百年祭

木子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周 汉 昌</b></h3> <h3> 今年是我父亲百岁冥寿,也是逝世20周年。父亲逝世时,我就想写点悼念他老人家的文字,但那时无从下笔,不知道写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离我们愈去愈远的时候,他老人家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反而愈来愈清晰,怀念之情也愈加深切。</h3><h3><br></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一</b></h3><h3> 先父周公,讳义成。生于1921年1月3日(农历庚申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逝于1999年1月30日(农历戊寅年腊月十四日)。一生经历三个阶段:</h3><h3><br></h3><h3> 1921——1949。在这约三十年中,贫穷、饥饿、屈辱。赤贫,上无片瓦遮天,下无立锥之地。租种地主土地。做长工,打短工。全家人讨饭。大部分时间过着非人生活,许多时候在死亡线上挣扎。</h3><h3> ——水深火热。</h3><h3><br></h3><h3> 1950——1979。进入新社会的三十年里,在共产党领导下,作为真正的“人”,开始了全新的生活。政治上抬头,“从此站起来了”,不再受压迫、受歧视,有了做人的尊严;经济上翻身,摆脱了剥削,有了自己的土地。</h3><h3> ——扬眉吐气。</h3><h3><br></h3><h3> 五十年代中期往后,有时温饱还成问题。1980——1999。进入改革开放新时代的二十年中,获得第二次解放。由于共产党正确解决了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农村社会新的管理模式和农民的期待相契合,生产效率极大提高。过上了吃不焦穿不愁的生活。老父亲又种了十年田,七十岁时,在再三劝说下才放下经营一辈子的农活。</h3><h3> ——心情舒畅。</h3><h3><br></h3><h3> 年老的父亲经常感慨“我来早了!”他老人家看到了中国农民的希望,看到了中国美好的前景,好日子还在后头!可惜人已老,不能更长时间享受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了。如果能再活个十年二十年,抵消一些年轻时的苦难,还能给人以稍稍的安慰。今天,每每想起,常以此为憾事、恨事!<br></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二</b></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解放前,父亲的苦难,现在人是无法想象的。因为不堪回首,他老人家从来不对我们讲。我从奶奶那里星星点点获得一些信息。</h3><h3> 他小时候生过几次重病,都差点送了命。那时候的穷人,生病是“有钱钱抵当,没钱命抵当”。家里没钱治病,只能由他病着,靠他自身的抵抗能力,听天由命。好了,是万幸;好不了就“命抵当”了。奶奶说,他躺在床上最长一次有个把两个月,家里人所能做的就是给他喝点水,喂点粥。发热厉害时用湿毛巾敷在脑门上。好在命大,竟然活下来了。</h3><h3> 父亲心脏部位的胸前有一块碗口大的疤痕,我小时候好奇曾问过,他说是从小害疙瘩的。不肯多说,后来还是奶奶告诉我,那是致命的痈疽。长时间的流脓淌血和剧烈疼痛,致使他形销骨立,最后气息奄奄。在命悬一线的时候,当地的一个土医生舍了一副药,是蝎子、蜈蚣、蛇等毒虫和蜜制成的药丸,吃了有两罗筛,才慢慢地好了。</h3><h3> 许多年份,全家讨饭。大概是因为不愿承受歧视和屈辱,我父亲坚决不要饭。成月数整天整天在家挨饿,只靠家人(多半是奶奶)每天晚上带回讨要的剩粥剩饭吃一顿。有一天,奶奶要饭回家,看他躺在锅门口,头垂在肩上,喊他不应。摸摸他手脚冰凉且发硬,摸摸鼻孔,还有点气息!奶奶又哭又喊又拍又打,用自己的体温暖他,好不容易才苏醒过来!</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h3><h3> 上世纪六十年代,报纸上登载过一幅泥塑,画面上呈现的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一老一小。老人坐在土块上,身旁一根细棍子。小孩坐在老人面前,脚边放着有豁口的破碗。老人吹笛子,小孩仰望着老人。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当时见到这画面时所受到的震撼,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奶奶讲述我父亲被饿昏的情景!</h3><h3> 泥塑的名字叫:苦难的岁月。</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三</b></h3><h3><br></h3><h3> 在苦难的岁月里,父亲重病以后,身体得不到爱护和保养,忌下许多毛病。</h3><h3> 四十来岁,满嘴牙齿全部脱落。给他装假牙,他说喉咙浅,不能装。当我自己掉了牙以后才发现,失去咀嚼功能,吃许多食物受到限制,吃饭不香,吃菜没味,没有食物所赐予的享受感,降低了生活质量。这是多么糟糕的人生缺憾,父亲就在这缺憾中生活了半辈子!</h3><h3> 晚秋时节,西北风一起,父亲的脚后跟就裂开许多很深的血口子,脚一落地钻心的疼痛。因为是病后忌下的毛病,无法医治,只能用橡皮膏贴贴减轻一些痛苦。这种痛苦,每年要持续三四个月,困扰他老人家大半生。他老人家一步一踮,一走牙一呲,我们只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h3><h3> ……</h3><h3> 当然,这些陈毛病,俗说谓之“太平病”,即不至于危及生命,只是吃些苦头而已。使他老人家致命的是七十多岁时患上的糖尿病。</h3><h3> 当时糖尿病的治疗还没有什么好方法,只是忌嘴而已,如果没有并发症也无大碍。但糖尿病人容易低血糖,一旦低血糖就会出冷汗、腿发软,浑身发瘫……严重时甚至休克。这时如果喝点糖水即可缓解。有些糖尿病人常常随身带些甜点之类,以防不虞。而我父亲非得吃滚烫的食物不可,哪怕白开水也行。一碗滚水,人端碗都嫌烫手,他老人家一口气喝完,一碗泡糯米雪子热得不能进嘴,三两筷子挖完,煮卷干子菏包蛋等趁热整吞整咽,也是秒秒钟的事。人问不嫌烫吗?他说:“一点不烫,正舒服!”</h3><h3> 坏就坏在“一点不烫”上!如果觉得烫就可避免烫伤了。几年的反复烫伤,致使食管细胞变异成癌!食道癌,最直接的治疗手段就是手术切除。可我父亲的食管从咽部到贲门全部癌变,在当时的医疗技术、医疗材料等无法让食管全部切换。医生说,如果动手术只能让他早走且多受些痛苦。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四</b></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我父亲非常豁达。在检查出癌症时,不因为“被判死刑”而惊慌失措。无论在人前还是背后,从不唉声叹气,悲悲戚戚。亲友们来看望时,总是谈笑风生,即使说到自己的病痛也好像是谈论与己无关的别人的小事。中国人的最高哲学命题是“天”和“命”,他老人家从不怨天尤人,即使在安慰别人时也不说“命该如此”的话。不知听谁说的,当时中国人均寿命七十左右。他说,活过百岁的人毕竟不多,“黄泉路上无老少”,我就算八十岁了,也该知足了。他老人家对寿命的认知是如此的坦然、淡然和超然,对人,至少对我是一个很大的安慰!</h3><h3> 当然,这种所谓的“安慰”,也只是在说话的当时。对他老人家病痛的忧戚和悲伤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他老人家在整个生病期间,尽量掩盖自己的难受和痛苦,从不愁眉苦脸。在难以忍受时总是脸朝里假装睡觉。可不时的微微颤抖和抽搐,更深地刺痛我的心!在钦佩他老人家的坚强和不想将痛苦扩散到亲人的仁心的同时,作为子女,不能化解和分担老父亲的痛苦,深感无奈、无能和彻骨的悲凉!在陪伴期间,内心所受的煎熬是无法言传的。</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五</b></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老父亲于戊寅年腊月十四日凌晨三点,带着一生的苦难和许多遗憾离开人间!在为他老人家办理丧事期间我没有哭泣,也没有掉眼泪,有人很不理解。</h3><h3> 当时我两眼枯涩,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是伤心过度,或许是因为他老人家脱离苦海而释放了我内心的痛苦……在他老人家生病期间,和四叔谈到他老人家“年少时没得吃差点饿死而现在不愁吃时将活活饿死”时,我的伤心泪无法抑制而痛流。</h3><h3> 在他老人家过世后,我曾到他老人家的墓地大哭过两次。一次是他的长孙周大来考上大学时,我到他的墓地向他老人家报告这一喜讯。一次是我退休后写的《红楼梦谜语解》一书出版时,我带了书焚奠于他老人家的墓前。</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六</b></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过去人的寿命短,能活到六十岁,一个甲子,是值得庆祝的。“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不容易,做生日或曰祝寿,也是自然之理。耄耋之年更不用说,这几乎成了我们乡间的一种习俗。我老父亲不喜欢或不愿意做生日,有他的道理,我是认可的。但我还是想为他老人家庆祝八十大寿。</h3><h3> 做生日,有个讲究,谓之“做九不做十”,我老父亲一辈子没做过生日,七十八岁时,我就想在来年七十九岁的春节期间,为他老人家做一次生日,毕竟能过九十、一百不容易。可他老人家不同意,说是到八十岁正生日再做。这种有违常理的决定,个中原因,或者说他老人家的心思我是知道的。</h3><h3> 当年,周大来读高二,老父亲几次问我大来成绩怎么样。我告诉他成绩还可以,就是贪玩些(他腊月出生,虚六岁上学时实际只有四岁,是班上年龄最小的一个),但很聪明,上大学没问题。他说,你要盯着,不要心软手软。他的孙女大利二利大亚都已大学毕业,他多么希望大来考上大学再庆祝八十岁啊!在他老人家病重期间,我请了假,每天回家陪他老人家。他多次说,我就这样了,你不要天天回来,要把心思用在大来身上!(在教育大来学习上,我的方法虽说简单粗糙些,总算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h3><h3> 他老人家没有等到大来上大学,带着一生最后的遗憾,不舍地离开了我们!</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七</b></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我老父亲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识字。“要是多少识几个字,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这句话我听他老人家说过好几次。我想,在这背后应该有许多心酸和痛苦的故事!为了使他的子女不再重复他心酸的一生和因为不识字所带来的痛苦,无论怎样困窘,都尽量让我们多念些书。在二分钱一盒火柴都没有出处的情况下,也要凑足我们的书学费——尽管常会拖延一些时日。我二弟汉平常常讲述老师催交学费无法向父母开口而搪塞的故事,总是唏嘘不已!</h3><h3> 大妹要带两个最小的弟妹一直没能上学。我内子在离家约一百米处办“耕小”,老父亲看到机会,坚持让大妹带着弟弟妹妹上学。不指望有多大出息,为的就是能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这是他老人家不识字的切肤之痛的强烈反应。</h3><h3> 男尊女卑的陋习,使得我们庄上的女孩都不能上学,而我老父亲则尽量让我的两个妹妹上学读书。大妹错过读书时间,读得少,他要求我们让小妹多念些书。这至少在我们庄上,是很开明的。</h3><h3> 我的两个弟弟都很聪明,书也念得比较好。因为“文革”,他们无法好好读书,断送了他们不可预知的前程,可惜了!</h3><h3>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句格言,他老人家不一定会说,其道理是知道的。既希望我们尽可能地多读些书,也支持我们能远走高飞。1966年下半年,全国红卫兵大串联,汉平弟所在的港浜中学老师也组织学生上北京。我老父亲当时在沟头支渠上河工,知道了这个消息,连晚赶回家,冒雨摸黑刨了东圩上一小块花生,第二天卖了二十多块钱给弟弟。我母亲本不同意,一则太小,才十五岁,不放心。二则家里实在没钱,走不起。在此之前,我作为红卫兵代表已经到了北京。临行前,老父亲不知从哪里弄了二十块钱给我,我清楚记得那二十块钱:一张十元一张五元和一沓一角的毛票子!</h3><h3> 后来,二弟实现了老父亲的愿望,初中毕业就一个人走出家门闯荡社会讨生活,几乎走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还两次出国到西亚。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说,也着实成就了他的见多识广。</h3><h3> 受他老人家重视读书的思想观念影响,他的孙辈百分之八十上了大学,五个子女家家都有大学生。尽管层次不是太高,在我们那里还是说得过去的。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是应该感到欣慰的。</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八</b></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我老父亲性格刚强甚至有些暴戾,但在我上学期间,不用说打骂,就连大声呵斥也不曾有过。我成绩好时,他不喜形于色,成绩差时也不声色俱厉。总是以潜移默化的暗示和润物无声的启发,培养我的读书兴趣。只要求我“把心放在书上”。</h3><h3> 有一次放学回家,看到一大片浮浪(冬天港边的芦柴割后,涨潮时碎柴梗漂浮水面,被风浪汩到港湾处堆积在一起之谓也),回家拿只柳筐和铁叉,捞了加尖一筐,连拖带拽弄到家。本以为能得到夸奖,哪知父亲见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母亲看不过去说,这不是好事吗,怎不给好脸色?父亲恨恨地叹口气:“没升腾!”</h3><h3> 我们前后三庄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穷人家的孩子大都穿蒲鞋——一种稻草为底、关草为帮的草鞋,多数自己能做。我看母亲为全家人做布鞋夜夜熬油作火纳鞋底很辛苦,在得到同意后请来比我大一点的小朋友教我打蒲鞋。工艺也不复杂,一晚事就学会了。打了一双正合我脚,很有成就感。第二天父亲回来,我穿上脚给他老人家看看,想让他高兴高兴。谁知他声气很重地“嗐”了一声:“你就指望一辈子穿蒲鞋了?!”</h3><h3> 这两件事,他老人家的态度对我刺激很深。像这类小事还有很多很多。那时的农村小孩,捞鱼摸虾、挑菜拾草是很正常的事,但他老人家则鄙夷不屑。相反我若是看书学习,常常给予意料之外的支持。</h3><h3> 三年级时,有一次放学回家,趁着落日余辉看赵树理的小说集(这是我看的第一本课外大书)。母亲叫我帮她做家务,由于入迷,一声两声地喊,口里答应,身子没动。母亲生气吵了起来。正在这时,父亲到家,见我看书,赶忙说,什么事?我来。其实,家务小事父亲基本不做的。后来,只要读书,就可以躲避家务杂事。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鼓励!喜欢读书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开始逐渐养成的。小学四到六年级,经常叫我给舅舅、姑父、三叔他们写信。我不知道写什么——随你写什么。没话说——没话找话说。写好后读给他听,也不置可否,只要求多写,越多越好。他说,你看的书,人家怎么写那么多的?前后写了不下二十封。从最初的一两张纸,到三四张,五六张……其实,我写的信一封也没寄出,大概给三叔看了,有一次三叔见到我,说信写得不错,该说的都说清楚了,还有条理云云。</h3><h3> 老父亲的良苦用心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特别是写作方面,我在中学阶段作文一直很好。初中时,老师经常将我的作文在班上作范文评讲。高中时,我的作文多数被老师批为“传阅”。现在想来,这不是没来由的。</h3><h3> 老父亲一直要求我“把心放在书上”。我到五汛中学工作后,有一次看我们几个人打牌,当时没说什么,过后对我讲:“识字人,不把心放在书上,打牌,一打手一拃,什么意思?!”我很惭愧,也很震动!从此,我就尽量加大读书量。退休后,写了些敝帚自珍的文字,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把心放在书上”,这“书”,包括读和写。如今,我每年春节为自家写的门对子是“没事看看书,有时动动笔”,既是我的生活常态,更是我一个人心中对父亲的怀念和对他老人家教育引导的遵循。</h3><h3> 遗憾的是,我写的一些文字他老人家没有看到!</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九</b></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老父亲对亲情特别看重,特别是兄弟之情。</h3><h3> 我二叔1944年十六岁参加革命,出门就打仗,我父亲的舍不得和担心的心情是无法言表的。1948年底,我父亲参加淮海战役抬担架,听说二叔所在部队参战,就到处打听二叔的消息。一场战斗结束,他们抬伤兵到徐州,他想从前线下来的伤兵口中获得二叔的信息,晚饭没来得及吃饱就到各伤兵站去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从火线下来的伤兵,即使不是二叔所在的部队的也都问了。一夜跑遍了徐州城六条大街和若干小巷的所有伤兵站,一直到天亮,没有一点音讯。回到自己的驻地,没来得及吃早饭又随队伍奔赴前线。其失望和痛苦的心情,可以模拟得之。</h3><h3> 上世纪五十年代,三叔分家砌房子,没钱没粮缺材料。我父亲满心想帮助,可是一无所有。家前屋后长的树,摸摸这棵嫌嫩,看看那棵嫌小。实在没法,将家里仅有的一捆准备做隔柴、做席子的几十斤芦柴送去!听我母亲说,他老人家回来后多少天闷闷不乐唉声叹气,恨自己无能,为不能更多地提供帮助而歉疚!</h3><h3> 四叔最小,祖父母一直随他过生活。我父亲在家经常念叨四叔四婶孝顺,念叨四叔四婶生活困苦,念叨四叔四婶体弱,艰难地独立支撑……怜惜、关爱、日夜系心、自己无力分担,等等复杂心情,可以在这念叨中体味!</h3><h3> 可以告慰他老人家的是,我们兄弟之间对亲情也很看重,互相帮助,互相关怀,不向对方提过分要求,也不要求对方回报。关系和谐,从未发生过枝里丫巴的事。值得一说的是,二弟汉平常年在外,弟妹一人在家,生产生活之艰难可以想见。特别是夏秋收成季节,脱粒是一件大难事。五弟建林总是主动搬运脱粒机,帮助脱粒,和自家的事一样当心,多少年如一日。更可贵的是不张扬,不矜夸,不摆功。反躬自问,我差得远了,没有帮助什么。试想,如果我有田在家,还能不回去吗?惭愧!</h3><h3> 总体说来,我们兄弟,基本上做到“兄友弟恭”。作为兄长,总觉得自己没有做好。所以,如果弟弟对我有所不“恭”的话,那是因为我“友”得不够。我希望,我们的后代比我们做得更好!</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十</b></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绰号(或曰浑名),往往能集中体现一个人的性格特征或某个方面的特点以及社会评价。我老父亲有两个绰号,一个是“周上线”。</h3><h3> “上线”者,和墨线弹的一样笔直之谓也。还有做人做事上规矩、合标准的意思。</h3><h3> “周上线”这个绰号是在苏北灌溉总渠河工上产生的。苏北灌溉总渠是江苏省治淮工程指挥部组织实施的国家级水利工程。开工期间(1951、10——1952、5)全线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工程结束验收评比。我父亲得了三等奖。新中国成立不久,我父亲受表彰还有奖状,在我们乡间可是一件新鲜事,象看西洋景一样,四乡八邻都到我家看奖状。每天挤一屋人,包括和他一起挑河工的人,谈论河工上的趣闻轶事,欢声笑语。这种情况持续一个多星期。从人们谈论中知道,土方完成后,要把河坡铲平,谓之“铲划”。整个工程全线,我父亲“铲划”最平整最光滑象砂纸打磨过一样,只有最上线的人才能做到。所以人们给他取了个“周上线”的绰号。</h3><h3> 这个绰号除了表明我父亲平时为人正直,做人做事“上纲上线”外,还体现我父亲的“巧”。我父亲巧是出名声的,所有农活都是一把好手,家里的板凳桌子自己做,锅灶猪圈自己砌,木工瓦工无师自通,农村的土墙草屋的全部工序都谙行。方圆几里范围人家砌房子都有我父亲参与并指挥,打墙的最后一道工序铲墙,都是我父亲,因为他最上线。别人也会,但不如他铲的好。我父亲一辈子不知为人家砌过多少房子!现在回到老家,土墙草屋早已不见。父亲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只剩下遥远的记忆。 </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十一</b></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我老父亲的另一个绰号是“周大蛙”。这“蛙”不是字的本义,是我们那里的方言土语对规范书面语言的按音借字,意思是执拗、倔犟、论死理,不通人情,行为偏僻,性情乖张等等。我父亲的许多思想言行与众不同而被名之曰“蛙”。</h3><h3> 比如,像他们这辈人,几乎都相信鬼神。过年祭拜神仙,鬼节烧纸奠浆,我们这里的党员干部都不能免俗,磕头如捣,行礼如仪。我老父亲对此嗤之以鼻。他认为,人死了,气化清风骨肉化成泥,哪有什么鬼?所以他不敬鬼神不烧纸。这种唯物主义的思想行为则被周围的人视之为“蛙”。</h3><h3> 比如,六二、三年困难时期,大多数人家每天顿顿喝稀粥,像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小孩子每顿都要灌三四大碗稀汤。肚子越灌越大,圆滚滚的像鼓一样。我父亲坚决不让我母亲煮粥时多放水,宁愿少点,也要稠些。我们一顿只能吃一碗多,顶多两碗。他认为,多喝两碗稀汤只是多两泡尿,饿还是饿,没有任何意义,还多费烧草多费烧饭时间。他的这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非常正确的想法和做法,也被说成是“蛙”。</h3><h3> 比如,有一天,抓了一只小公鸡捆好准备宰杀,另一只小公鸡不停地啄它,赶走又来,三番五次,父亲索性将其捉来一起杀掉。并说,已经落难,还来欺侮它,也该死。——和畜牲较劲,你说“蛙”不“蛙”。其实,这是同情弱者的悲悯情怀和嫉恶如仇、鄙视惩罚落井下石者的高贵思想。</h3><h3> 再比如,前面提到的我捞浮浪,打草鞋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一般人家求之不得的,他老人家不仅不屑一顾而且还生气。这是教育我要“把心放在书上”,从小就要往大处想,往远处看,往高处走。这样高远的大境界,竟然也被认为是“蛙”。</h3><h3> 就连从小宁愿饿死也不肯讨饭被说什么这个人从小就“蛙”!殊不知这和“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古圣先贤的思想行为暗合!</h3><h3> ……</h3><h3> 这些“蛙”言“蛙”行,不胜枚举。总的特点是特立独行,不随流俗。一个人的行为方式,决定于他对外部世界的观察分析而得出的对人生、人性的思考和对生活、生命的理解。大多数人,由于缺乏独立思考,在趋同思维和从众心理的驱使下随波逐流,从而形成一种地区性甚至民族性的习惯势力。如果有人不屈从于这种习惯势力而产生与众不同的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则被视为另类。我老父亲因此而得“蛙”名,并受到明里暗里的嘲讽,也就不奇怪了!</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十二</b></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蛙”,在我们方言土语中是个贬义词。可我老父亲的性格特征和行为方式于之不搭嘎,所谓的“蛙”也于别人无关,对任何人没有妨害。相反,我父亲为人善良,肯替他人着想,非常随和,和谁都合得来,大家也都愿意和他共事。即使有人当面喊“蛙子”,他也不曾和人争执过,于庸人俗见不屑置辩,总是付之一笑!可以这样说,如果和他产生矛盾有什么不愉快,则肯定怪对方。我老父亲从不人云亦云随大流,对世事有自己的观察、分析和判断。农业合作化以后,除了上河工,他很少参加效率低下大呼隆式的“大寨工”集体劳作。在改革开放前的二十多年间,大部分时候都是承包生产队的瓜园梨园,或者和一两相宜的人承包生产队的船只买粪积肥捞水草等,巧妙地拒绝当时违背群众意愿和生产规律的生产组织形式和管理方式,挣扎着坚持维护自己独立和自由的个性。这种超然物外不合群的行为在庸常人眼中也该算是“蛙”吧,但在实行承包责任制后,他们对此嘲笑不起来了!少数头脑清醒的人认识到并佩服他老人家的高见卓识和对现实的批判能力,称赞他老人家的生存智慧。</h3><h3> 他老人家的“蛙”言“蛙”行,如果发生在古人身上,被记载流传是“圣”言“圣”行;如果发生在同时代有影响的人身上,则可能被众人效仿。可他老人家是生活在中国社会最底层、没有任何话语权的最平凡、最普通的农民。</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十三</b></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是的,我老父亲是平凡人,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他老人家有着不平凡的思想境界。历朝历代的思想家们,就是在像我老父亲这样具备思想家特质的人中产生的。我现在才真正明白“古来圣贤皆寂寞”的原因,在于他们的思想高度无人企及而不被理解甚至误解。是的,我老父亲是普通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他老人家有着不普通的精神境界。在任何情况下,都努力维护自己的懔然难犯的尊严,努力坚持自己的自由之精神和独立的人格。</h3><h3> 平凡,普通,平凡普通得在芸芸众生中可以被忽略,但他老人家的思想高度、精神高度和人格高度,我们都需要仰视!是留给我们后代的无价的宝贵财富!也直接形成了我们家良好的家风。如果说我们家的孩子们能够做到豁达知礼、好学上进、目光长远、为人大气,那一定是有我的老父亲的影响。</h3><h3><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十四</b></h3><h3><b><br></b></h3><h3> 我老父亲逝世时,四叔曾作五言古诗三首以悼念。</h3><h3> 诗曰:</h3><h3> 一、 儿女成双配 真童绕膝转 </h3><h3> 甘止寿终寝 坎坷七十九</h3><h3> 二、 文盲知书礼 性刚众人和 </h3><h3> 前朝后汉通 论古道今传</h3><h3> 三、九泉安息身, 阴阳两渺茫</h3><h3> 音容星斗移 众亲没齿忘</h3><h3> 这三首诗,四叔最近才告诉我。其一说的是我老父亲活了七十九岁,命运坎坷,苦尽甘来,儿孙满堂,却寿终正寝。表达了痛惜哀悼之意。其三是说星转斗移,音容仍在,众亲没齿不忘,永远怀念。需要重点说明的是第二首。</h3><h3> 四叔曾说过,我老父亲虽然是文盲,但知书识礼。性格刚强而与所有人都能和好相处等,这些我是了解的。至于什么前朝后汉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提头晓得尾,还能说上一大套,包括现实政治等等。这倒出乎我的意外,怪不得有许多人说我父亲像个文人。不过我知道他老人家喜欢和识字人相处,欣赏文化人,也希望他的后代努力做文人。他老人家一字不识却具有知识分子的风骨。</h3><h3> 这三首诗代表了众亲友对他老人家的哀悼之情。<br></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十五</b></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人说父亲是山。我老父亲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高山仰止,景行景止。心向往之,仰之弥高。他老人家在世时,我们生活在这大山之中,不知这山有多高大,有多深厚,有多丰富,“只缘身在此山中”。老父亲离开我们二十年了,在离我们越来越远的时候,回首仰望,才发现这座山是多么的巍峨,多么的雄伟!才感知他老人家的深沉和伟大!</h3><h3> 在我们老父亲百岁冥寿和逝世二十周年之际,我们缅怀他老人家,感恩他老人家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以表达我们的深切悼念。写这篇祭文,是我们众子女扑向这座大山的怀抱,重被这座大山的恩泽,享受这座大山的馈赠。老父亲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们。他老人家这座巍峨的高山,也将永远矗立在我们的灵魂深处!</h3><h3> 我们敬爱的老父亲——您的子女永远怀念您!!!</h3><h3> </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2019、10</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