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香香的狗肉(续)

渭水钓翁

离院门八九米的时候,大家不由得又放慢了脚步,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出现什么情况。可是,都到这节骨眼儿了,谁也不愿意事后被称为孬种,于是,尽管步子迈的小了些,但总还是在前行。<br> 当我们再一次距离院门三四米的时候,跟上次一样,依然没有听到狗叫,唯一的声音就是我们因为紧张而发出的喘息和“砰砰”的心跳。正当我的脑海里刚刚萌发出再次失败的懊丧或者是没有被恶狗咬到的庆幸时,就听到“嗵”的一声,四类家的院门被撞开了,两条身影瞬间窜到我们面前。<br> 这是两条纯种的德国“狼青”,腹部以上是纯黑色,然后逐渐向下渐变为黄色,站直了的高度大概到人的腰部左右,毛管铮亮,一看就是不缺乏营养。两条恶犬并没有一出来就撕咬我们,而是伫立在离自己家门不远处,两狗间距两米左右。或许是感觉到我们来者不善吧,它们只是把腰身弓起、后腿微曲、前爪挺直昂着头冲着我们非常具有威胁性地哼哼着,看样子是要随时发起攻击。<br> 看到这种情况,我们四个人迟疑了几秒钟,便迅速行动!按照临来时的分工,据说在学校打仗动过刀子的莫柏松握紧镰刀、抢先一步冲到左边那只狗的身边;我虽然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可也跟同学巴掌拳头的打过,自然面对了稍稍靠前的那只。本来说好的,另外两个提着列检锤的同学,因为没有打过仗,每人分一个配合我们,但是,慌乱之下,却都跟着跑去对付莫柏松那只了,所以,就变成了三人对一犬、一人对一犬的态势。<br> 看来,狗也是懂得审时度势的:面对一对三的局势,就采取守势;而一对一的时候则采取攻势,所以,我的局面就很严峻了。然而,事已至此,不愿意面对也得面对,如果这时候退后或者逃跑,轻者是功败垂成,重者是被恶犬追咬,那样的话,丢人可就丢大发啦!<br> 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把锋利的镰刀握住、端在胸前,直视着面前的恶犬。那恶犬也在死死地盯着我,两只前爪挠着地、嘴里不停地发出极具威胁性的哼哼声。突然,恶犬猛地两只前爪扬起、后腿蹬地,腾空跃起、张开大口向我扑来!我知道这是奔着我的喉咙咬来的,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下意识的向下一蹲,同时把镰刀竖起。只觉得一阵风从头上掠过,竖起的镰刀好像挂住了什么东西,接着就听到一声狗的惨叫,不等叫声结束就听到不太重、但十分清晰的落地声,我却因为下蹲过猛而跌坐在地上。我知道,这个时刻决不能把后背留给狼狗,否则是极其危险的。所以,脑子没来得及想什么就立马把身子调转一百八十度,双手仍然死死地攥住锋利的镰刀。<br> 在距离我一米左右的正前方,目露凶光的恶犬盯视着我。我注意到它的右后腿在流血、在战抖。或许是伤痛更加激怒了它,嘴里的哼哼声虽然音量不高,但却格外阴森恐怖。因为我是坐在地上,所以这条恶犬几乎跟我一般高,微张的狗嘴里露出锋利的牙齿,随时准备向我发起再一次的攻击。我知道,这时候对于我俩来说都是最后的致命一搏,胜负就在倏忽之间。我奋力地从地上半跪起来,准备用镰刀砍过去!<br> 不得不服狼狗的敏锐性,在我还没有跪直的时候,它就张开大口,“嗷”的一声,向我扑来。而此时的我因为还没有准备好发力,狗就冲过来了。不知道是冲击的恶风太猛还是什么,反正我就顺势或者说只好向后仰躺,握紧的镰刀自然的竖在胸前,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着恶风刮过,就听到像撕开破帆布似的“刺啦”一声,一股热流喷溅在我的眼镜和脸上,然后又听到我身后一声哀嚎和重物坠地的“噗通”声。我转回身看去,只见刚刚还对我极具威胁的恶犬,躺在地上抽搐着,肠子流出好长,眼看就要没气了。而这时候,莫柏松那边的另一条恶犬也惨叫着,拐着一条伤腿逃跑了。<br> 事后他们告诉我,当三个人面对恶犬的时候,不知道是莫柏松被吓傻了还是怎么,反正没有动手,只是攥着镰刀呆住了,反倒是没有打过仗的一个同学用列检锤砸了狗头一下。这一下并不是用锤子的尖头儿而是用平头那边砸的,而狗头连厚厚的院门都能撞开,所以,是很能抵抗打击的,因此,这一锤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却反倒激怒了恶犬,冲着攻击它的人就咬了过去!这时候,莫柏松才反过劲儿来,挥起镰刀给了恶犬一下子,估计是搂到狗腿了,恶犬才带伤逃走。<br> 算起来,整个过程也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结束了,我们用事先准备好的细绳套在还有一丝气息的狗脖子上,拖回了集体户。<br> 回到户里,把狗吊挂在钉在门框上不知干什么用的马掌钉上。洗脸的时候我才发现,脖子、袄领子和眼镜上都溅上了狗血。<br> 稍事休息后,大家商量下一步怎么办?我说:“嗨,还商量啥呀?剥皮、烀呀!”唉,谁让我嘴欠了?剥皮、收拾狗的任务就自然落在我的肩上了。没有趁手的刀子,就用木工的刨子的刃做刀。别说,刨刃也挺好使,不到半小时,整张的狗皮就剥了下来。我知道,供销社收购狗皮,这样一张大概能卖五六块钱呢,那可是巨款!<br> 这时候,女生把大锅里的水也烧开了。没有更多的作料,就是白水烀狗肉,另一口大锅里破例焖上大米饭而不是贴饼子。等老生们收工回来时,离着老远就闻到狗肉的香味儿了。他们连手都来不及洗就每人盛了一碗,还有人把私藏的烧刀子拿出来,大家胡吃海塞起来。说实话,狼狗肉没有家养的笨狗细腻,但却是我十八岁以来,吃到的最香的一顿狗肉。<br> 吃了好一会儿,才有老生问起狗肉的来历。我们几个新生笑嘻嘻的不说话,自顾自地闷头吃肉、喝汤。见我们都不回答,那位老生便自言自语的说:“我吃着这狗肉,怎么不像笨狗呢?莫不是你们把四类家的狼狗给宰了吧?”其他老生先是错愕了一下,然后都不由得放慢了吃肉的速度,但没有说什么。还是先前问话的老生:“那老四类在大队威信这么高,他儿子张三儿蛮不讲理。你们这么做,想到会给户里带来多大麻烦吗?!”<br> 听到这,我恨不能端起汤碗泼到他脸上!你们老生插队时间长的有四五年,短的也有一年多了,却一直被坐地炮欺负:不好干、工分又少的活儿总是分给知青;每年知青的560斤口粮,县里规定最少要有300斤细粮,而到我们手里的时候,只剩下180细粮;四类一家飞扬跋扈,你们装作没看见;恶狗咬人,你们绕道走。我们新生为民除害把狗打死了,你们肉吃的比谁都欢。人都说端起碗吃肉,撂下碗骂娘;你们他妈的还没撂下碗呢,就开始骂娘了。你们还叫人吗?!<br> 其实,打狗之前,我们不是没想到后果。但是又一想:一个小四类崽子还能反天?如果真敢找上门来,那就贼档杀贼,佛挡杀佛!<br> 要说怕什么来什么,还没等我骂人呢,门外就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和骂声:“谁他妈这么牛逼,敢动我家的狗,是不是活腻啦?”不用问,四类崽子张三儿来啦!知道来者不善,老生们纷纷停住咀嚼、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可是,事儿是我们新生惹的,不能当缩头乌龟呀!我是“首犯”,想躲也躲不开,便第一个“噌”地跳下炕,拎起杀狗的镰刀冲了出去。另外三个杀狗的“从犯”也操起家伙跟了上来。<br> 到了厨房,我一脚把门踹开,随手把淘米的大铝盆扔了出去,为的是防止门口有人埋伏打闷棍,随即手握镰刀跃出房门。一看,对面总共有六七个跟我们年纪相仿的人,成扇面儿型围着集体户的房门。领头的就是张三儿,他一手提着老洋炮,倒是没有端着向我们瞄准;其他人有拿杀猪刀的,还有端着洋叉的;全都横眉立目,看出来是来要说法儿的。<br> 看到四个人全部出来了,我便回头向莫柏松示意把门关上,又冲着窗户喊了一句:“把喷子支上!”<br> “喷子”是市里边小混混打仗时的术语,火药枪的意思。别说,老生里面也有不是孬种的。我的话音刚落,里面不知是谁就答应道:“放心吧!”<br> 随即,屋里的灯就被拉灭并推开了一扇窗户。屋里面黑洞洞的,也不知啥情况。见到又是往外扔盆、又是支“喷子”的阵势,知道我们也在道儿上混过,不是莽汉。我知道这时候的张三儿也心里没底。趁着先声夺人,我借机会发话:“哥几个来我们户儿里有事儿?”<br> 张三儿这回没有骂人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我:“我家狼狗是不是被你们给打死了?”<br> 我同样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家的狼狗咬人,你知道不?”<br> “以前咬过几次,可是都处理完啦!”<br> “今天把我们同学咬了,你知道不?”<br> “你说咬了就咬啦?我看看咬啥样?”<br> “你说看就看呀?咬的是女同学,被你家恶狗吓得例假都不准了,现在还在屋里哭呢。你怎么看?”<br> “瞎说!我家门前都没有人敢路过,怎么可能咬你们女生呢?”<br> “哈哈,亏你说得出口!你家是黄世仁还是刘文彩?路是人随便走的吧?怎么到了你家门口就没人敢过啦!”<br> 张三儿也觉得自己说走了嘴,被我抓住了把柄,但又圆不上这个茬儿,索性撕破脸皮:“我家的狼狗已经养了三四年了,总不能这样白白地被你们打死吧?”<br> “那你说咋办?”<br> “赔钱!一条狗50,两条100!”<br> “呵呵,别说100,一毛钱都没有。要钱没有,要命一条!”<br> “好!那就让你给我家狼狗偿命!”张三儿说着就要端起洋炮。<br> 这时候,我的头脑闪了好几闪:如果想玩儿命,我倒是不怕。因为这时候我俩的距离不超过两米,我一镰刀搂过去,即使砍不着张三儿的脑袋,他的双手也会废掉。但是,如果这样的话,那就是鱼死网破,后果就不堪收拾了。唉,还是大事化小吧。谁让咱们打人家的狗在先呢。<br> 我连忙摆摆手,说:“别,先别举你那破玩意儿,响不响还不知道呢。可我身后的两支喷子可是真的。这样吧,我出个主意,你看行不行。”<br> 我估计张三儿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他家是四类,是受管制的对象,如果把事情闹大,对他、对他爹都没好处。于是口气也稍缓了一下:“说。”<br> “一文一武你挑。”<br> “文武怎么讲?”<br> “文的,咱们现在就去找大队王书记评评理,再把被你家恶狗咬过的人全都找来,看他怎么说。如果他说该赔钱,我一分不少地赔给你。”<br> 张三儿思忖了一下,自觉得理亏,说:“武呢?”<br> “武的,你把你那破玩意儿放下,我也把镰刀放下,咱俩到院外比划比划,如果我输了,赔你两百都行。”<br> 听完这话,张三儿看着身窄力薄又戴副眼镜的我,不由得呲牙笑了一下说:“行,咱就来武的。”说着就把洋炮交给同伴,解衣扣、脱衣服。其实,我也是被逼的没招儿才说出这番话的。明知道赤手空拳打不过他,但这时候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上冲了。<br> 就在要放下镰刀的时候,人高马大的莫柏松从我身后闪出来。对张三儿说:“你小子别他妈欺负人,武的我来!打狗也有我一份儿。”<br> 张三儿仔细打量了一下莫柏松,又看了看如释重负、终于找到台阶而笑眯眯的我。好半晌,才泄气地指着我们几个“好!你们牛逼。等着我的!”然后朝那几个帮手挥了挥手:“走!”<br> 看着他们走的老远了,我才觉得自己的腿肚子“突突”地发抖。<br> 得胜回到屋里的我们免不了又是一顿狂喝滥饮。那天,我醉了,醉的一塌糊涂。不过,打那以后,四类家门前自然车马如流,生产队里再没人欺负我们知青,我们新生在集体户里也再不是小屁孩儿了。<br><br>如今,已是鬓染白霜、做爷爷的年岁了,吃过的狗肉可以说不计其数。但是,集体户那顿狗肉,那顿狼狗肉,仍然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狗肉。<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