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

曹小维

<h3>又是年关腊月。</h3><h3>想起了童年陕西家乡杀猪的场景,宛若一幅清醇的水墨画,虽说久已封尘,但仍历历在目。</h3> <h3>祖父虽然没文化,却是个好厨师。爆炒炸卤拌腌,扒烧蒸烩炒,九碗十三花这样的陕西大菜,难不住他。最引以为豪的是祖父会杀猪,手脚麻利。百十斤大肥猪,三下五除二就变作砧板上的肉。</h3><h3>记忆里家乡农村,平常不吃肉,只有红白喜事,老人过寿,小娃满月,逢年过节才割肉。正月里,地里没活,亲友们闲暇相聚,开一顿荤,喝一壶酒,高高兴兴,热热闹闹。</h3><h3>要吃肉,自然先得杀猪。祖父杀猪的几样“家伙”记忆犹新:挺条,刮刨,斩骨刀,攮刀,大弯钩子,还有一把火绳。斩骨刀背厚,份量重,两头齐,斩骨如泥。攮刀刀尖锋利。杀猪人讲究一刀致命,猪不受苦,也不记冥仇,人不叫结。</h3> <h3>农业社春节的时候,不允许私自杀猪,说是“杀了肥猪长了尾巴。”所谓尾巴就是“资本主义”。要统一收购宰杀,过秤论斤,按膘肉肥厚级付钱,把肉卖给社员。那时,农村不像现在冷冷清清不见人。腊月二十好几,娃们放假了,修水利工停了,还有零星回老家探亲的,整个村子一下子簇拥了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还有穿开裆裤的娃娃们,有扎羊角辫怀抱弟弟妹妹的小姐姐们。一早起来,队长扯起七尺长的铃绳,急促的铃声顿然响彻,紧接着“杀猪分肉”一声吼,人们纷纷出动,争先恐后。</h3><h3>队长感慨地说:“叫出工,嗓门喊哑没人理,今天咋都忒利索?”</h3><h3>六尺阔的大铁锅,照例在队部大院靠墙一角支架起来。队部是祠堂改建的,这座昔日用来祭祖、尊贤、求神的青砖大屋早已从“土改”开始,被用作生产队的仓库,高樑曽脊有些森然,山墙两头的拱型偏门依然完好,沿墙用排笔端端正正涂刷着半人高低“农业学XX”的字样。院落宽敞平整,一排杨树直挺挺竖起,在酷寒里叶子早已枯落,留下光秃秃的枝叉,几只黑乌鸦栖息顶枝呱呱乱叫。</h3><h3>在祠堂支起锅来,杀猪割肉,最明显的好处就是列祖列宗看得见听得着,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为儿孙们的幸福生活倍感快乐和欣慰。</h3> <h3>照例“哑巴”烧水,哑巴十六了,早停学了。人们只叫他“哑巴”,至于原装大号,早被遗忘。天公刮起了冷嗖嗖的西北风,夹杂着糁糁小雪。然而,丝毫没有冲淡人们杀猪的兴致,了断胃肠对“八块子”炽烈的向往。人们对天气直接选择了无视。</h3><h3>十几头大肥猪,陆陆续续被社员用架子车拉来。大肥猪又拉又尿,这都是为了上秤喂太饱惹的祸。猪们长哼短叹,自知“大限”将至,把社员的“座驾”排泄得一塌糊涂。有人开心地说唱:“人过年,猪过难!”又有娃们的顺囗溜:“猪草包、羊好汉、老牛眼里泪打转。”</h3><h3>有位八九岁的碎娃,跟在车子后边。稚嫩的小脸冻得比苹果还红。一路拽,一路喊,一把鼻涕一把泪,硬是不准他大(陕西方言父亲的称呼)卖他割草养大的猪,一来二去他大恼了。车辕一丢,疾步上去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不卖猪,过年喝风把屁呀!”</h3><h3>祖父看到了,厉声喝斥:“打娃哩,就这点逑本事?”然后,掏出手帕,给娃娃拭干眼泪,又好言抚慰一番。令人唏嘘心疼。搁现在的法治社会说,娃很优秀,猪本来就是娃喂大的,他大依法并不具备对猪的收益权和处分权,娃是应该受到奖励的。可惜奖励是一记耳光!人一贫穷,百事哀愁,亲娃成了他大的情绪缓冲器、他大的出气筒子。那些年月,不要说大肥猪,就是蚕豆大的母鸡尻子,也是农民的银行。白花花的鸡蛋就是白花花的银子,柴醋油盐全指望它。</h3> <h3>评级过秤的重担落在生产队保管员的肩头。他个头不高,周周正正,没闲话,为人十分正派,处事公道。但过秤是个招惹是非的活,常会招来无端指责与漫骂。谁不想多称个一斤八两?有说风凉话的:“过哈兀高不怕秤杆插你鼻孔?”也有说:“过哈兀低不怕秤锤踏你脚面?”保管员装聋做哑任劳任怨,坎坷过完杀猪的第一关。祖父在世,常反复给我喝一盅“心灵”鸡汤:“哑巴问不哈罪!”这盅汤,我不怀疑由保管员而来。</h3><h3>天公做美,雪停了。哑巴在锅底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队部院落的人越聚越多,人人都沉浸在等待割肉的殷切期待之中。</h3><h3>祖父一袭黑衣,上着中式圆肩对襟襻扣夹袄,下着中式灯笼裤,脚蹬一双黑色高腰雨靴,披一件“二毛子”羊皮大衣。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人们把热切期待的目光投向祖父。年幼的我,看在眼里,心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骄傲与自豪。村里人都得靠祖父吃肉过年,这事整太大了!多年之后,总能因此想起《聊斋》的题图诗:“老饕本是鲁莽汉,却敌从容鼓掌中。”</h3><h3>猪的四蹄用火绳捆绑,一班众人合力将猪抬上小桌台,肥猪发出凄惨的哀嚎。祖父双目圆瞪,牙关紧衔刀背,刀柄朝右。左膝死死摁住猪肩,一双大手在猪脖子上疾速比划,然后,腾出左手挒住猪下巴,拚力掰直,以便使猪的咽喉突显开来。右手接刀向猪颈直直猛捅进去。接着将刀一翻、一拔,殷红的鲜血随刀喷薄而出。如柱的猪血由急趋缓,最后是点点滴滴,猪便奄奄一息,不再哼哼。杀猪第二关,大功告成。胆小的人,见不得血腥,捂耳闭眼,甚至流泪。那时,我学会了火绳“猪蹄结。”这是相当有学问的绑缚花样,将绳索交叉缠绕两圈,再双向反拉,会越曳越紧,不能松脱。多年以后,在工厂毕业实习,师傅惊奇地发现,我会“猪蹄结!”</h3><h3>一大锅井水,被烧得沸沸扬扬,氤氲缭绕热气升腾,在寒冬的露天云里雾里。要趁热打铁。放过血的肥猪被拱抬入锅时,滚烫的水溅落很远,祖父向攒聚的人群高喊:“避远!都避远!”人群蜂涌而退。肥猪在锅里被翻来覆去,周身浸泡透。感觉汉子们的手像铁爪子一般,频繁擢进滚水。</h3><h3>祖父围起一条拖到脚尖的帆布厨裙,撅起双腚,抡起刮刨奋力除剔猪鬃猪毛,卖力的重复刮刨动作,如机器一般,来回摆荡。汗水溻湿了祖父的衣服,搅和着蒸汽。分不清哪是汗哪是水。</h3><h3>不一会儿,黑不溜秋的猪就丰腴雪白,有人拿名叫黑猪的社员开涮取乐,只缘他生就一副包公相,黑人黑相黑无比。</h3><h3> “哎呀我说黑猪,你看这猪脸呀,腰呀,还有尻蛋子白的很么!”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h3><h3> “没你媳妇的白!”黑猪齆声齆气,妥妥地怼了回去。围观的笑声更烈。玩鹰却被鹰啄了眼,自取其辱。</h3> <h3>十几头去毛的猪,用大弯钩子钩起,齐刷刷架上挺杆。祖父指挥下手用瓢舀了清水,将猪身仔细地清洗一遍,边洗边利索地刮。随即剖开猪腹,小心翼翼地将“白下水”,即大肠、小肠、肚儿和“红下水”即心,肝,肺分开。</h3><h3> 俗话说,“嫁给皇上做娘子,嫁给屠夫翻肠子”。我以为翻洗猪肠,是第一难事,也不明白世人为何将“肉包屎”的肠子美其名曰:“香肠”?香肠不香,臭豆腐不臭!斯言不谬:有些事,有些话得反着看,反着听。</h3><h3>尽管祖母是祖父依传统礼章名媒正娶,嫁为“屠夫的娘子”,但我未见过祖母“翻肠子”。她一生对祖父英英武武的“操刀之业”颇有微辞,不肖一顾。当然,这并不妨碍祖母对猪肉的偏爱。祖母祖籍山东,书香门第,只是到了她父亲那一辈黄河泛滥成灾,家被淹没,家道沦落。她坚持认为:娃娃看了血淋淋的杀猪,不会识数写字,而我家老宅文曲星普照天佑吉祥,有屠夫,就应有状元,必出“耍笔杆的”。</h3><h3>“翻肠倒肚”,是一门技术活细活慢活, 自然成了村里那些年轻媳妇们的事,拿出漂洗浆锤的看家本事,挽起袖子,露出同样雪白的双臂,轻浣细濯。有不太习惯腥臭的小媳妇,用拇指和食指掐捏鼻孔,豁露双唇,齤齿咬牙,把头扭偏,另一只手慢腾腾舞拉着猪肠,十分狼狈。</h3><h3>那次杀猪,突发了尴尬难堪的场面。一头属生产队饲养员家喂养的大黑猪,虽说肥壮,但是开肠破肚之后,遗落的粪便里夹杂了很多来不及消化的骡马饲料。</h3><h3>“杀猪杀出贼了!”好事者立即高声鼓噪起来了。人们哗啦啦簇拥而来,围着一堆龌龊不堪臭气熏天的糞便,反复仔细端详,希望从中发现比粪便更臭更龌龊的罪证来。</h3><h3>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饲养员的脸青一阵,紫一阵,白一阵,红一阵。舌头如同被冰水冻僵,结结巴巴。简单的话也说不到一搭了。他多盼着地裂一条缝,一家伙钻进去,一了百了。</h3><h3>正应验那句:“牛哭哩,猪笑哩。饲养员半夜偷料哩。”这事性质严重。面对一波接一波,风卷残云的“运动”,人们的眼里根本容不下一粒沙子。“小分队”、“学习班”、“照相”,……,一番“套餐”吃下来,还得兜着走。</h3><h3>所谓“照相”并非真照,而是召开大会,将像饲养员这类犯了错误的人,拉上台来,接受群众斗争和批判,以达到纯洁思想,端正三观的目的。</h3><h3>饲养员不该偷窃饲料,饲料喂猪也不是这个茬儿!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晃晃摆在那儿,板上定钉铁证如山呀!</h3> <h3>那时的我,对于猪肉其实没有兴趣。朝思暮想的,是那颗又大又白,肥厚滚圆的猪尿脬。觉得真神奇,手掌能握严的尿脬,呼噜噜一吹比西瓜还大。</h3><h3>墩子是祖父杀猪的得力帮手,生得大圆眼,盆盆大脸。墩子对我也好,对我的爱好心领神会。他会第一时间摘取猪尿脬,环视四周找到二狗,威严而打趣地说:“二狗,你一天家吹牛吹得美,今个给娃吹猪尿脬!”</h3><h3>二狗默不作声,鼓起双腮一阵猛吹。瞬间便有了西瓜般巨大的白球。二狗拿给墩子看。</h3><h3>“咋向?比你喔盆盆脸还大!”又一阵哄堂大笑。</h3><h3>冬日的落日,艳艳彤红,但照在地上乏力,不显暖。当太阳西沉,剩下两杆子高光景,杀猪圆满完工。硕果累累。并列起来的长条大桌,整齐地摆放着斩砍停当的猪肉和一盆盆猪下水。社员们的目光雪亮亮的,如同一头头久旷饥荒的饿狼。</h3><h3>人们依次根据自己的胃口,家庭人口多少及经济状况割肉记帐。然后就是一句句有趣的对白。</h3><h3> “蹄子,三斤五两!”</h3><h3> “你的心肝肺,六斤二两!”</h3><h3> “你的肠子……”</h3><h3>“你的头……”</h3><h3>这可是进了母夜叉孙二娘在孟州道十字坡开的人肉店?渭北人直爽大方,说起话来言语简炼。</h3><h3>但是,他们的确是热情洋溢的,诚恳真切的,的确是由衷幸福的。穿开裆裤的孩子们在院子里滚着铁环,鞭耍木猴,摔四角纸炮,单足蜷腿斗鸡游戏……,歌声笑声呦呵声交织着,简直就是快乐的乡野乐趣天堂。</h3> <h3>夜幕降临了。队部院落檠起了汽灯,院落亮如白昼。人们手捧肩扛,又说又笑,带着鲜肉陆续回家了。院落顿显空荡宁静。 </h3><h3>这个时候,祖父喊了一声远远趷蹴在一边抽旱烟的五奎,给了一吊肉和一盆白红下水。</h3><h3>“把这带回。”</h3><h3>“我不吃肉。”五奎嘴里说不吃,双手却很诚实,像鹰爪一样,牢固攫住肉盆盆。七岁的小儿子怯生生默默站在五奎的身后。</h3><h3>“你不吃肉?你不往死哩吃!一伙伙娃,还有两老当家人,一年到头不开荤咋行?”</h3><h3>五奎十分感激地指着祖父对小儿子说:“快叫爷,长大了要常看你爷,一辈子记你爷的好!”</h3><h3>后来五奎家的儿子,当兵的当兵,干工的干工,小儿子更是蟾宫折桂,金榜提名。五奎腰杆子硬了,人也张圆了。逢人上海腔:“侬少吃膘肉,不健康的。”</h3><h3>五奎的小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上海,有小车代步,事弄腾得很大。然而从未回过头看望祖父;学富五车,滚瓜烂熟,偏偏记不住祖父对他家雪中送碳的年关割肉。</h3><h3>每每默咏“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我咋就想起五奎这一家子呢?</h3> <h3>祖父最后一次杀猪,大约六十的时候。同村后生结婚喜宴。祖父一早起来,盥洗完毕,泡了一壶酽茶,然后带上家伙背起搭裢向东巷走去,这一次失手了!</h3><h3>一攮刀下去,猪没死,激烈挣扎跃起,发疯一般嚎啕着由巷东向巷西夺路狂奔,刀柄外露,明晃晃的刀片子仍插在胸膛,鲜血淅淅沥沥一路淌滴……</h3><h3>回到家里,祖父像只泄气的皮球,瘫坐老槐树下的石墩。仰天长叹,用粗糙的双手捂脸,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泪水顺着手指缝隙汩汩流淌。</h3><h3>祖父老了。</h3><h3>弯腰驼背,反应木然。岁月风雨沧桑,满脸皱纹纵横。老得已经抡不动刀子、摁不住猪、看不清要害。老得拿捏不住轻重,就连走一步路也不稳当。他知道往后杀不成猪了。</h3><h3>祖母趁机进言:“杀了一辈子猪,也该歇歇。”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大门口东瞧西望,确认没有“闲人”,即刻闩上大门。</h3><h3>祖母“忽拉”扯下门帘,从箱子底翻出来一本泛黄的麻纸手抄《华法经》。嘴巴紧凑祖父耳朵,低声悄悄地说:“我可不想叫阎王问罪,从今天起,唪经念佛,来生涅槃,超度六道轮回。”</h3> <h3>如今,祖父走了已经三十多年。屠宰行业早已机械化定点化,也立法禁止私宰。杀猪这行当日渐式微,直到镌刻在乡村民俗文化的记忆里。</h3><h3>几十年来,我走南闯北漂泊他乡,也有机会遍吃川、粤、鲁、扬南北大菜。然而,总吃不到祖父可口的农家杀猪菜,浑而不腻的“八块子”,闻不到卤猪蹄的缕缕飘香,嚼不到炖排骨的酥麻可口……今生今世,我的味蕾怕是永远定格在祖父的宴席上。特别遗憾的是,祖父的“家伙”没得一件做别纪念,留下永恒的缺憾。</h3> <h3>北风呼啸,雪花纷扬,又逢年关腊月。祖父,您在那边还好吗?</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