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已深,春天还远吗

知秋

过了大雪,小寒、大寒即将来到,越往深处走,越是萧瑟与寒冷。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冬天,渗透着古人的生存智慧,苦中作乐,冷中寻趣。比如,枯山瘦水之中,隐藏着生命之美,那“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意,那“大雪满弓刀”的豪迈,莫不让人悟道,生命之中还是有值得期待与向往的东西。身处严寒等待春天的过程,有如“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这是多么高贵的等待状态。冯骥有句话说得好,“我从大地注视着这冬天的脚步,看看它究竟怎样一步步、沿着哪个方向一直走到春天。”<br><br>怎样从冬走到春?当然不能是林妹妹,娇弱之躯,怎禁得眼泪从春流到冬,冬流到夏。林妹妹本是绛珠草下凡还泪,她的眼泪注定只为神瑛侍者而流。而我们不管是独钓寒江雪,还是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总之要洒脱地越过那千山暮雪的冷酷严冬。比如,我们古人就有充满诗意的奇门遁甲术,从冬至开始填描《九九消寒图》或《梅花消寒图》,整个冬天都充满期盼,消寒图中的字或花瓣尽而九九出,完成之时就是春天了。<br> <h3>身处严冬,关乎天气,我就从节气开始漫谈吧。人类繁衍至今,其生活方式与思想意识无不带着祖先的血脉基因。古人很早就有山水自然意识,《诗经》中“山有乔松,隰有游龙”、“淇水汤汤,渐车帷裳”等诗句,便体现了先民的原始生存环境。江河两岸容易成为原始先民采集、生活的场所,自然促成河流文化的产生,继而是村落文化的出现。自然界的节气变化直接影响或决定人们的生活,于是二十四节气蹁跹而来。<br><br>立春有宜室宜家的“桃子夭夭,灼灼其华”。<br>白露有朦胧唯美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br>大雪有冰清玉洁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br>冬至有豪气干云的“我有旨蓄,亦以御冬”。<br><br>二十四君大寒尾,雨雪风霜阴气盛。云厚寂静鸟飞绝,窗门紧闭微风寒。玉带如洗江水暖,丹草裹被犹觉凉。忽如一夜细丝雨,仙凫报春草尖莹。“醉面冲风惊易醒,重裘藏手取微温。”每临大雪过后,人们常常怀着对春暖花开的无限向往,坚定而又顽强地与极寒天气对阵过招。</h3><h3><br></h3><h3>那一件件全副武装的御寒装备,那一程程缓慢而又坚实的踏雪脚印,那一幕幕赶赴春天的家人团圆,似乎用心植春天的心态驱散大寒透骨的严冬。 严寒的天气往往考验人们的意志,而人生的苦难则磨砺人们的心智。正如二十四节气一样,既有春风得意,阳光明媚,也有雨雾雪霜,数九严寒。在顺风顺水、高歌猛进中,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稳健的步伐,在困难重重、人生低谷时,我们更要坚定信念,养精蓄锐,摩拳擦掌,否极泰来!</h3><h3><br>古代的思想哲学,直接影响华夏民族的一代又一代。儒家学派主要人物孔子在《论语》中曾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他看到山水和人的德性相似。智者之所以乐水,是因为从水的形象中看到了自己道德品质相同的“动”,而仁者乐山,是从山的形象之中看到和自己的道德品质相同的“静”。孔子进而又说“智者动,仁者静。”这是对早期乐水乐山思想的延续,它们是一脉相承的。<br><br>有了人生经历,最大的感受莫过于庄子这句话:“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所以无论得意与否,一定要尽情尽欢,在现实与精神的山林皋壤间,以遨以嬉。庄子究天探底逾山越川,融乾坤之意于人之神韵风采,他极具慧眼地道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山林欤,皋壤欤,使我欣欣然而乐焉!”等观点。这些思想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无穷无尽,比如山水画中的自然观与哲学观,体现非常明显。<br><br>山水画自创始阶段起,就已初步确立了以自然审美(造化)表征观念形态(心源)这样一种基本的审美模式。也就是说,山水是道,无论是对景写生的“师造化”,还是文心自运的“重心源”,无一不是以景写心,以心言景。自魏晋起,伴随着玄、佛影响,把人的精神引向远离世俗社会的自然山水之中,这就通向了“道”。文人好品鉴之风自然而起。<br><br>品鉴是一种文人雅士自觉把握世界的的方式和独特的审美态度。山水物象画就成为一种人格化的精神象征,是人们通向终极目标——“悟道”的一种情感体验与生命形式。文人士大夫追求个人存在的超然和自适,形成了清淡、隐逸之风。直至今天,我们聊以慰藉的生活哲学大概是“大隐隐于市”,臻于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境。</h3> 这是一幅王维(701-761年)所作的《江干雪霁图》。早在南朝宋时,画家宗炳(375-443年)在他的《画山水序》中认为,自然万象不是纯然外在之物,而是充满了灵趣、韵味。他提出“圣人含道映物”、“山水以形媚道”的著名命题。到了唐代,有以李思训、李昭道父子为代表的北宗“着色山水”,也有以王维为代表的南宗 “水墨山水”。王维是一代造境高手,其诗画融汇一体,作品以气韵和意境见长。我对他的“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这一句简直是爱不忍释。一说起南田辋川,一说起终南山,心里就特羡慕,多想一抬头,就能“悠然见南山”啊!<br><br>王维的山水画成就主要是文化修养上的体现而不是艺术技巧的优秀。因为王维也只是到了晚年才隐居辋川潜心于山水画创作。他以辋川为题材画了不少“山谷郁盘,云飞水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的作品,把隐居的农居生活描写得十分平静自适。《江干雪霁图》以雪景为主,静谧安宁。从中可以窥探到王维山水画中的诗境与禅意。之后,宋画延续唐五代之风格,崇尚意境,用“远”来表达。认为山有三远,各自呈现不同的态势: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王维在诗歌与绘画史中的地位,影响了包括苏轼在内的一大批文人诗画的风格,甚至对一衣带水的日本文化也产生不可估量的贡献。<br><br>日本江户画家、俳句诗人与谢芜村写了一首《から檜葉》“冬鶯むかし王維が垣根哉”(冬莺,你是否曾在王维的篱墙边唱过?),听到黄莺初啼,与谢芜村思绪倒溯回到千年以前的无限憧憬的唐代。有趣的故事或细节,还是能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千年变迁对世界所产生的影响。<br> 从山水画的意境中,走进我们现实中的冬季。冬天,最美的大概是来场纷纷扬扬的鹅毛飞雪,到处一片白茫茫。薄薄的,如积尘如敷粉,千树万树梨花开。厚厚的,路径花圃悉为雪掩,人犬行其上,一路印梅花竹叶。<br><br>庄子云: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br>文君语: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br>俗语道:瑞雪兆丰年。<br> <h3>从古至今,描写雪景的文章,不可胜数,明代大概上到了一个巅峰。沈周著有《记雪月之观》散文,“是夜月出,月与雪争烂,坐纸窗下,觉明彻异常......”写尽雪月幽绝,一灯茕然的深寂。到晚明,张岱的文字如水墨淡画,徐徐图展。1632年12月他说“独往湖心亭看雪”,看到了“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寥寥数笔,便成千秋绝艳。他必定心怀陶渊明一句“怀良辰以孤往”而往。</h3><h3><br>几百年后的湖心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大雪压断桥之时更为甚。自清朝以来,康熙与乾隆爷孙俩都一再南巡,他们虽不完全是玩儿来,但那政治的意味,也不见得怎么深厚。他们出城来瞧瞧,增加些民间的鲜活气息,题些柳浪闻莺、断桥残雪的匾额,使得西湖从此人潮涌动,失去了从前“湖中人鸟声俱绝”的疏淡。雪地阅景,亭中叙情,三秋桂子皆忘却,只有痴人喃喃语。</h3><h3><br>人入江山轻点缀,清绝寒天有生烟……,康熙功,乾隆俗,要说清绝孤高逸品还是雍正爷莫属,元明清的王公贵族皇帝老子全算上,他也是独一份儿。道常言“枯”,但终有烟火气,所以还算生气,佛相对清绝,也少人气,但却活泼,这是很奇怪的。&nbsp;</h3><h3><br>隐居,那通常大都是被逼或者说做给别人看的,就像许由洗耳,陶潜采菊。秋收冬藏,冬的这个“藏”很妙,是养精蓄锐,是积生以待机,是以静待动……庄子的“藏天下”更有妙意。</h3><h3><br>看到王维画的简洁直白,而且还那样锋锐辛辣……我想也许他们是被逼至僻的一群,不是隐。凡隐者,当如姜子牙诸葛亮陶渊明抑或写出已近佛道至理的前赤壁赋的苏东坡之流,他们的隐是动作,目的还是“出”,是为出而隐的,就如蔣公中正的数次“下野”。梅妻鹤子是“逸”,这与庙堂的雍正爷有相似处,是主动,可是雍正爷除了自己画画几张隐逸的小画聊遣余愿,终不可得……累死,坏死了……也许这既不合佛也不合道,倒是入了儒窠,附会的话在大乘上还是符合佛理的……算是为苍生牺牲吧,其实都是被命运赶着走啊!……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名臣遗老……谁不是呢?</h3> <h3>那些让人羡艳的雪景,缓缓地植入我的心灵。从扫雪烹茶、踏雪寻梅、林下风致等自然之景走到家居生活,值得践行的还有“附庸”风雅之事。古人列焚香、品茗、听雨、赏雪、候月、酌酒、莳花、寻幽、抚琴、吟诗为十大雅事。当阅读古文无障碍之时,会豁然出现一个活色生香的精美世界。<br><br>冬日里极有意境的饮品便是茶与酒一一“寒夜客来茶当酒"以及"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这淡微之日清饮与微醺是一种境界,"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一一红泥小火炉,漫天雪花舞一一此时抚琴一曲,亦不快哉,亦不乐乎?一饮一啜之间,春日已来临。</h3><h3><br>大雪漫天,炉灯小坐,如读《水浒传》林冲走雪一篇,嗟叹那八十万禁军教头也有大雪压塌无住处,走投无路被逼上梁山的际遇。若冬无雪景,实乃一憾事,惟有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依稀在夜的深蓝中看到雪的清辉,那“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真是说透了此时此刻此景;不经意就会思索《红楼梦》由盛而衰至瓦崩的不可逆转,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究竟有多么的萧瑟凋零!<br><br>更期盼奇遇来临,就像武侠小说中所描绘的,白雪中一个从天而降的奇女子。雪的文字透出的况味与文人高洁品性何其神似。雪,掩藏一切秘密与污垢,让人似乎幽闭在一个美好的梦境中,只有在梦境中,才有这样无人干预之美。</h3> 淡日临窗,茶味绕案,瓶花未谢尚有余香,张恨水说宜读六朝小品。其实读什么不一而足也,重要的是自闲自适。寒夜围炉夜话、赌书泼茶、汉书下酒皆温暖。清代沈复在《浮生六记》这部温暖的自传作品中,记实情实事。其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其文字清丽情深,令人流连于其中。<br><br>寒夜里曾经有过的温暖,曾经有过的灯光和曾经有过的满心热忱,无缘无故回想,突然心生一酸,人生诚如苏轼所言“事如春梦了无痕”!阅读,常常会使人出现共情共鸣。林语堂不无羡慕地说:“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他说的是沈复之妻芸娘。<br><br><font color="#167efb">芸未嫁之时,藏有暖粥并小菜专待三白。<br>芸回眸浅笑,一缕情丝摇入魂魄。<br>芸与邻老妪垂钓于柳荫深处。<br>芸不忍观断肠之戏而独坐别院。<br>芸夏月夜置茶叶小沙蘘于荷苞中。<br>芸雇炉火携友一行游园。</font><br><br>生活之情趣令人陶然怡悦,而“此深与情者也”的芸娘吸引了无数人的眼光。难怪作者沈三白也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布衣菜饭,可乐终身。凡此种种,赏味不尽,谁能阻挡这样的文字诱惑!<br><br>十八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这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诗句,百年来已深入人心。似乎一到了冬天,就盼望着春天的到来。岂不知,冬天也是有韵味的。那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一片银白,那种“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北国风光,更是绝美无限。冬天也好,春日也罢,我们都在尽情享受大自然的馈赠,也在享受生活的喜悦。<br> <h3>从老庄之道非常道,到山水绘画的清湍回溪,淡墨轻岚,有不尽的余音绕梁。从冬无雪景的遗憾到宗炳开创山水绘画美学“卧游”理论,我们知道,原来宗炳晚年老疾俱至,将凡所游历皆图于室,躺在床上观看,谓之“卧游”。当然,我们还可以探究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的轶事。作为明室后裔,石涛命运颠沛无依,云游半生后北上京师的情态,都蕴藏在他的《归棹》中。我们也可以品尝着蜜橘,捧读晋王羲之平安何如奉橘贴,念古之人不余欺也。</h3><h3><br>从盆栽弄景到园林布局,一不小心又掉进了戏曲品鉴的陷阱,不经意地跟着李笠翁批阅古今了。寒暑暗换,长门深闭,望远山一起一伏则有势,疏林或高或下则有情,内观自身,外观自然,寓天地之理于山水之质。冬季成了窗外如歌的行板,那冬莺婉转,那烟织平林。《梅花消寒图》九九八十一花瓣将尽,流年恰似一篇速朽的文章,再调出我们如今所能见到最早的山水画——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来看,春天真的不远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