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 出 包 围

樱花雪

　　

谷满粮仓柴满房。
是农人的心愿，更是母亲一辈子，最大的心愿。
　　父亲过世后，哥哥成家了，姐姐出嫁了，母亲带着满崽，那个爱读书的四爷，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谷满粮仓柴满房，好送满崽上学堂。
　　谷满粮仓，要靠老天照看，风调雨顺，要靠哥嫂躬耕，辛勤劳作。
　　柴满房，就只有靠满崽，靠爱读书的四爷了。

　　这几天，是母亲的忌日，也是母亲的生日。

就把小时候祈祷谷满粮仓柴满房的故事，那个年代偷柴的故事，讲出来，记念慈爱的母亲……

冲 出 包 围

一

        今天是冬月十五。
        冬月十五，那是母亲的生日啊 。
        就有激荡在心头，就有晶莹在眼中。
        就打了几个电话，给老家的哥哥，给老家的侄儿，问在干什么。
        哥哥说，在焚香贡酒，祭祀妈妈的。
        侄儿说，今天是阿姆的生日，我记得的，等会我去阿姆的坟头磕几个头，也代四爷。

（窑市人总爱按兄弟排行，把叔伯呼为大爷、二爷…。排行第四的四叔，自然被侄儿们心惊肉跳、不甘不愿的总呼为四爷了。 爷，音读yi）。

                                      

                                  

二

        母亲的生日，是四爷最记得的生日了。
        因为四爷爱母亲。
        因为这一天，姑姑们再忙，姨娘们再忙，也会丢下手中的活计，来为他们敬重的母亲过生日的，四爷就可以有好吃的了。
        还有这一天，要么大雪纷飞，可以打雪仗，可以捕雪鸟，吸溜着通红的鼻子，却是原野里撒欢。
        要么月亮好圆，月色撩人，四爷和伙伴们可以尽情地在稻草堆、菜园里捉迷藏，可以在田埂下、干渠里打土仗。
        还有还有，那年母亲生日的前夜，儿时的伙伴拉上四爷，趁着月光皓皓，瞒着母亲，去到屋背山上偷松树做柴火，差一点被塘尕坪生产队的莽粗大汉们合围活捉。
        终于还是死命突围出来了，可一颗心到现在还蹦蹦直跳，好惊险，好后怕啊。
        四爷庆幸得要死。
        四爷被妈妈骂得要死。

                              

三

        那年的冬月十四，冬天的太阳很和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一想到妈妈第二天就要过生日了，姐姐和四爷很高兴，四爷和那个嫁到广西梅溪的姑妈的小表妹三妹仔很兴奋。
        早早的吃了晚饭，四爷和弟妹们在禾坪里嬉戏，在庭院里赏月，在稻草堆上翻滚，开心死了。
        突然，同族的鹅哥从草堆后面钻了出来，吓了四爷一跳。
        看鹅哥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准没有好事。
        鹅哥将四爷拉到草堆后面，咬着耳朵说，今晚月亮好圆好亮，我们去屋背山砍树吧，一棵松树可以烧几天柴火呢。
        父亲客死广西异乡后，上山砍柴，用作家里做饭烧水的柴火，就全落到四爷的肩上。
        每天下午，赤脚从相隔八九里远的窑市中学放学回家后，扒一碗冷饭，就背上柴刀，或者吆喝赶上家里的那头水牛，去到鹭子冲、塘子冲，去到扇布岭、照子岭，去到黑冲里、正冲里，去到岬扇布、石落水，一边放牛一边砍柴。
        站在高高的山坡上，那春天里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夏天满坡满岭的野果子，秋天枫叶正红的毛栗子，冬天伙伴们烤火燃起的一柱柱袅袅轻烟，是我们的最爱。
        看着妈妈和姑姑们在四壁空空没有门的堂屋灶膛前炒瓜子拉家常，红红的火光映照着妈妈的脸庞，美丽，柔和，亲切，慈祥。四爷想给妈妈的生日增添一抱柴火，四爷想冬天的学习因为增添了一抱柴火而更加安心，就说，鹅哥，你等我，我去柴房背柴刀吧。

                                      

四

        屋背山就在四爷家屋背后，是塘尕坪生产队的集体松林，那里长满了高高的松树，那些松树，隔三差五，就会成为四爷和小伙伴们偷懒砍柴的好去处。
        茂密的松树林里，是他们的天堂。春来了，他们采嫩竹笋，夏季了，他们挖荆冈子，秋天了，他们采松茸菌，飘雪的季节呢，他们学着林海雪原的杨子荣，在陡陡的雪地山坡上滑着雪橇。
        四爷和鹅哥趁着月色，悄悄地从梯田里一层一层里往屋背山方向爬。屋背山的半山腰，有一条叫金岬水圳的水渠，长年溪水淙淙，浇灌着一垄垄梯田。
        跃过金岬水圳，四爷和鹅哥就进到了松林里。

朗朗的月光下，树影婆娑，冬风乍起，卷起一阵阵松涛。

四爷和鹅哥在松树林厚厚温暖的松针堆里美美地躺了下来，谈论着前晚电影《车轮滚滚》里的国民党军队的抱头鼠串，向往着桂林漓江畔刘三姐美妙的歌声，畅想着未来一定要考上大学去远方的美好。

那无边的月色，和阵阵的松涛，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回味了，畅想了，月亮西移了。他们各选了一棵松树下刀，那咣咣的砍树声，在万籁俱寂的冬夜传得很远很远，怕是塘嘎坪生产队的社员们都听到了吧。可他们不担心，因为，他和小伙伴们经常偷屋背山的树，一次也没有被抓过。
                             

                       

五

        松树砍到了，那呼啸倒下的声音，在呼啸的松涛声里，好像刘三姐的对歌声，悠扬，飘逸，美丽无限。
        削好了松枝，他们将松树枝干推过了金岬水圳，自己一跃飞了过去。
在平坦的水圳护坎上，鹅哥已经将松树扛上了肩头，四爷躬下身子，把松树移上肩头，正准备起身，突然眼前金星直冒，鹅哥将粗粗的松树猛的一甩，正好砸在四爷的额头上。
        耳畔猛听得一声大喝，“哪里逃！”
        眼睛近视的四爷，模模糊糊中看到鹅哥撒腿就往山上松林里逃奔，看到左右两边各有两个莽壮大汉向他们奔袭而来，就距两三米远。
        哎呀，不得了，坏事了。
　　来不及多想，本能中，四爷顾不得眼冒金星，顾不得恨鹅哥不讲义气喊他，弃他而逃，马上飞奔而逃，想也不想，就往山下四爷家的小土屋奔逃。
        二十多层的层层梯田，每坎都有两三米高，高的有四五米，可四爷没有逃生去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他们抓住。
        被他们抓住，就对不起妈妈的生日了，就对不起妈妈了，就对不起哥哥姐姐了，妈妈哥哥姐姐就要听闲话了，说不定还要挨批斗了。
        因为四爷家祖上是地主，父亲是地主子弟，四爷和哥哥姐姐自小与伙伴们淘气吵架时，总被“地主崽崽地主崽崽”的骂的心惊肉跳，骂得低头勾脑，骂得长恨苍天，怨恨生在地主家。
        听清楚了，在后面大呼小叫抓偷树贼紧紧咬着追四爷的，是塘尕坪生产队刚从部队退伍复原的铧哥、嗥哥两个大汉子。四爷心里胆怯万分，却没芳心大乱，左右开弓，左手紧按着捆在背上的柴刀，生怕跳下高高的田坎时甩掉，柴刀甩掉了，以后砍柴的工具没有了，要重新到铁匠铺出钱打制的，回到家里要受哥哥妈妈责打的。右手在跳跃腾飞着地时按着田土，防止摔伤跌倒，扭伤脚裸。
        一层一层地紧追不舍，一层一层地落荒而跳，四爷一个小小少年，怎敌得过后面两个部队回来的威猛大汉啊。可是，咬紧了牙根，还是得死命地跳。
        何况何况，梯田的最底层，正有左右两路人马射着亮晃晃的手电飞奔而来，大有合围生擒活捉四爷之势。虽然近视，看不大清楚，但听声音，应是塘尕坪生产队的虬哥、鸩哥，塘尕坪生产队的㼗哥，还有比四爷大几岁的同学蝈蝈，还有，还有，反正人声鼎沸，喊声四起，人影瞳瞳。
        快跳快跳，莫被捉住，莫被捉住啊。
        四爷腾空飞跳在高高的一层层梯田上。
        胸腔里咚咚的响得像擂鼓声，那一跃一跃的腾空而起，像天上飞翔的岩鹰，每次着地迅疾两步又腾跃的迅猛，像四爷家的黄狗轻捷。

      

六

        终于跳跃腾飞到了梯田的最底层，耳畔“捉住他！捉住他！”的呼喊声震天，眼看后面和下面左右三路人马奔跑着就要合围 ，就像大海里那一张大网就要将四爷这条小鱼网住，四爷飞快地冲了过去。就在他们三路人马距四爷只差两三米的空隙，四爷箭一般地射了出去，终于冲出了包围。
        四爷家的禾坪里，庭院旁，妈妈和哥哥姐姐们不知道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弟弟闯祸了，还在起劲地为塘尕坪生产队抓偷树的呐喊助威。 一看冲过来的是四爷，都惊呆了。
        顾不得解释，四爷火急火忙地冲进了没有门的堂屋，从堂屋里冲进了妈妈的东厢房卧室。

情急之下，捆在背上的刀耳壳解也解不下，只好火急火燎地将柴刀拔出来丢到床底下，穿着老棉袄，系着刀耳壳，满身尽是泥土松毛，钻进了妈妈的被窝躲藏。广西姑姑家早早睡了的小小三妹，被四爷颤抖不停的吓了醒来，也跟着颤抖不止，大气也不敢出。
        捂在被窝里哆嗦不停的四爷，听得好多人将自己的家团团围住。
        一个人说，逃到哪去了？怎么就不见了？
        一个人说，是跑到屋后去了吗？
        一个人说，好像进屋了。
        一个人说，好像是六娘家老四的。
        塘尕坪生产队的㼗哥、铧哥、嗥哥、虬哥们就嚷嚷着要进屋搜查。
        没有文化的母亲，知书达礼的母亲站了出来，老侄啊，老时代皇帝进平民屋里，事先也得有个知会招呼。如今新社会，平白无故进老百姓家搜查，要凭搜查证的啊。
        抓耳挠腮的㼗哥便没有了办法，只是咕哝着说，六娘啊，虽然说，如今地主脱帽了，没有管制了，可是也要注意一些啊，不能说啥就啥的啊。
        母亲心里委屈，因为四爷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让她听话了。母亲有委屈却不乱发，依然不卑不亢地说，老侄啊，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没有搜查证，就不能进我家搜查，你没有捉住这个偷柴的，就不能说是我家老四。
        争论了半宿，没有了结果，塘尕坪生产队的围追堵截偷柴者的队伍便骂骂咧咧的散了。
                    

七

        第二天，是冬月十五，正好是母亲五十岁生日。
        冬日的太阳升起来了，照在窗前，为奔逃弄得腰酸腿疼极尽疲劳的四爷睡梦正酣，鹅哥跑来将他摇了醒来。
        四爷说，你这个该死的，你把树一丢，差一点把我砸死，还有脸来看我。
        哭丧着脸的鹅哥难为情的说，情况危急，只顾逃跑，砸了你了，不好意思了。
        嗯嗯呃呃的鹅哥吞吞吐吐的说，嗯，呃，还有件事得你做，你一定要帮这个忙。
        什么忙啊？莫不是你被捉住了？叛变了，招供了？
        莫讲得那么难听的，你我是兄弟呢。
        果不其然，鹅哥被他们活捉了。
        当时鹅哥最先发现敌情，撒腿就往山上逃，匆忙将柴刀塞进一个刺藜窝里，可没跑多远，就撞枪口上了，就被提着鸟铳的勍哥、驺哥逮了个正着，耷拉着脑袋，被押到了大队部听候发落。
        哆哆嗦嗦的鹅哥经不住一顿恐吓，倒麻子倒豆子一般将同伙四爷供了出来。大队干部和塘尕坪生产队的社员们群情激愤，一致要求偷柴的鹅哥写出检讨，张贴全大队，以儆效尤。哆嗦的娥哥鸡啄米一般直点头认罪，并主动爆料，说不该听他的同伙四爷的鬼主意，说四爷文笔好，写检讨水平高，就让我的同伙写好了，保证写好，保证写好。
        去你的狗叛徒！叛变同志叛变党，一定没有好下场！
        四爷狠狠地一拳捶在鹅哥的胸脯上。
        骂了，捶了，可是检讨还得写，谁叫鹅哥读书不用功呢，谁叫鹅哥连个检讨也写不好呢。
        四爷爬在床上，咬着笔杆，绞尽脑汁，写下了被全大队学习、被同伴们哄笑的深刻检讨——

尊敬的塘尕坪生产队的全体社员：
        昨天夜里，月黑风高，鬼迷心窍，我们动了歪心思，想多砍些柴过冬。
        可是，我们勤奋劳动，却忘记了君子爱柴，要取之有道。
        我们不该将偷柴的双手伸向贫下中农的山林，以致犯下了大错，害得塘尕坪生产队的三十多位社员为了抓我们，没有睡好觉，劳力费神，第二天还要出工。
        今后，我们一定要加强学习，学习保护好集体财产，热爱塘尕坪生产队，热爱鲤溪大队，热爱劳动，做一个学习努力、遵纪守法的好学生。
        我们保证，以后金盆洗手，决不再偷柴，若哪个再偷柴，保证像昨夜一样，人人喊捉，人人喊打。

……

收获后的菜园

留作种子的老丝瓜

丰收的南瓜

堆满了东厢

又到了熏腊肉血粑的时节了

火红的灶塘

热炒着血粑炒肉

哥哥荷锄牧耕

姐姐赶牛整田

鲤溪照子岭上的梯田

鲤溪鹭子冲的松林

鲤溪黄土岭下观音桥

好大一棵树

四爷就是从这里一级一级跳下去的

四爷飞跃而下的层层梯田

当年的老屋，还没有这么好

没有两头的厨房

也没有堂屋门

四爷与妈妈姐姐

讲着当年偷柴的故事

在当年的老屋

开心的妈妈

丰收过年打糍粑

感谢——

大胡子、海峰、康生、柏青

等的美丽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