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云乡琐记》,感受学人之养成

筠心

<h3></h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读《云乡琐记》,感受学人之养成</b></h1><h3><br></h3><h5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808080">文|筠心</font></h5> <h3>三国魏明帝时人董遇曾言,读书以“三余”,则不患无日。三余之意即:“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而我此刻,身处西欧高纬度小国,冬夜漫长,寒雨无尽,照理说占尽“三余”,却常恐书心荒芜。“一向年光有限身”,倏忽间,已人至中年,多少事,忧心萦绕……于是,即便是最爱的书,亦越读越慢。</h3><h3><br></h3><h3>比如《云乡琐记》,不到五百页纸,我居然从去夏读至今冬。而此书作者,正是我极喜爱的学人邓云乡。一般介绍名作者,总不免罗列头衔,像是某某家之类。邓云乡为人无求无争,但要说到“家”,须引易安居士的那句:怎一个“家”字了得!他,其实是个杂家:作家自不待言,更是民俗学家、红学家,兼熟谙文史掌故,春明旧事亦能娓娓道来。读他的书,犹如入宝山,永远有发掘不尽的意外与惊喜,且是别处不易得的。</h3><h3><br></h3><h3>既曰宝山,没有匆匆阅过之理,总要细嚼慢咽,缓缓读去,我大概可以为己之懒怠而开脱了!邓云乡勤于笔耕,作品极丰,我读过几本,所以对他的生平还知道些。</h3><h3><br></h3><h3>他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生人,幼年、童年生活于北国山乡,少年、青年求学于皇城根儿,而立之年后定居沪上,直至九十年代末终老。细算来,人生的大半在南方度过,但他却一直深感北京才是故乡。《云乡琐记》的首篇——小北京初到大上海,他对这份自己也说不清原因的感情,解释为:“或者这也像男女爱情,初恋总是令人思念的。”</h3><h3><br></h3><h3>因此,他把大量的笔墨给了“初恋”,文化古城时的她,沦陷时的她,有着四合院、胡同、东长安街、王府井、老城门……的她,这其中又夹杂着人事,有名人名家,有文人学者,再或师友故交,虽琐碎点滴,却因亲历亲闻而真实动人。但这些其实需要惊人的记忆力,他如何能记得那么清楚?天赋之外,大约就是有心吧!</h3><h3><br></h3><h3><b>四十年代中期,邓云乡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不消说,旧学功底深厚。然而,更关键的是勤奋。</b>《云乡琐记》中有一篇——水流云在书室铭,结尾有一大段自白:</h3><h3><br></h3><h3><font color="#808080">“我的《鲁迅与北京风土》,就是在大热天,赤着膊,坐着小竹椅子,以方凳为写字桌,每天以五千字的速度写成的。过去长期以来,一间斗室,晚间家人睡了,自己一个人坐在一张小小的两斗桌前,读点自己爱读的,写点自己爱写的……这中间说不到什么刻苦用功、勤奋写作等等,也谈不到什么‘书斋’等等,而书仍是不断地读,文还在不断地写……原是一个最平凡的读书人的平凡生活,又有什么可说的呢?”</font></h3><h3><br></h3><h3>是的,在一个真正的学人看来,这没啥可说;在我,却不能不感动。何况,我本就是要摘录《云乡琐记》中的学人之养成,因此不惜全引在此,算是抛砖引玉吧!</h3> <h3><ul><li><b>谢刚主与北京图书馆</b></li></ul></h3> <h3>孤陋寡闻的我,是从邓云乡的书中才知道谢刚主先生,《云乡琐记》中又有两篇关于他,读来真是爱不释手。刚主是字,先生大名谢国桢,他先是保定莲池书院的再传弟子,后考上由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等人主持讲席的清华大学国学研究所。刚主先生是明清史籍专家,最杰出的成就是一部八十多万字的《晚明史籍考》。</h3><h3><br></h3><h3>但诸位若以为,这样一位终日埋头于故纸堆的历史学家,必定是拘谨无趣的,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实在是风趣得很!谢刚主是邓云乡北大时的老师,且师生之谊颇深。因此,对于老师的可爱处,他如数家珍。譬如不善饮酒,却喜言“微醺”、“薄醉”;爱吟小诗,却不管平仄,笑云:“我是瞎来来的”;边翻阅学生书架上的几堆零本破线装书,边赞许:“云乡,你这点玩意不差……”</h3><h3><br></h3><h3><b>书,是谢刚主一生至爱。且在邓云乡看来,老师的学问,与他年轻时在北京图书馆工作的那几年密不可分:</b></h3><h3><br></h3><h3><font color="#808080">“刚主先生当年的工作很有意思,他的工作是什么呢?不是编目,不是买书,更不是当馆长、当主任签字、画圈圈,而只是看书、写文章,这是一个很特殊的职务。当时的馆长,在先生初到馆时,还是梁任公……不久袁同礼回国任馆长,仍然这样培养他们,没有几年,几个人都学问大进,著述惊人,很快成为海内外知名学者,这样也为国家培养出真正的人才了。”</font></h3><h3><font color="#808080"><br></font></h3><h3>引文中的“他们”还包括赵万里、孙楷第、许世瑛等人,这些人每月一百大洋工资,生活无忧,因此便能心无旁骛地一头扎入书海……治学的条件与环境,如此之好,难怪半个世纪后,刚主先生犹写文回忆呢。</h3> <h3><ul><li><b>谭其骧与蒋家胡同三号</b></li></ul></h3> <h3>著名历史地理专家谭其骧教授,他对于三十年代的北京图书馆,更是念念不忘。谭公是谢刚主先生的亲戚,因此邓云乡有幸结识暮年的他。两人同在上海,又都爱聊北京旧事,于是经常见面。</h3><h3><br></h3><h3>谭公最大的学术工程,就是编纂出版《中国历史地图集》。<b>他能成为一生研讨学问的学人,除去在北京图书馆三年,埋头汇编馆藏方志目录的工作经历,之前在燕京大学读研究生,师从顾颉刚先生的那两年,亦至关重要。</b>《云乡琐记》记录了一段顾谭师徒的佳话:</h3><h3><br></h3><h3><font color="#808080">“在燕京他选了顾颉刚先生的‘《尚书》研究’,因讨论《尚书•尧曲》中‘肇十有二州’,对顾先生讲法持异议,写信给顾先生,而顾先生第二天就回了六七千字的长信,赞成三点,不赞成三点,他又去信争论,顾又回信答复,这样问题越争论越明显……以誉满宇内、举世公认的史学界权威、名教授,而能嘉许一个二十出头的研究生的意见,使讨论能深入展开,这就是谭公得之于名师的学术研究的起步。”</font></h3><h3><br></h3><h3>蒋家胡同三号是顾颉刚先生的寓所,也是“禹贡学会”的筹备处。而谭其骧作为顾先生的主要传人与助手,曾协助老师创办学会,并编辑出版地理学术半月刊《禹贡》,想来他是那儿的常客。</h3><h3><br></h3><h3>所以,明知世事变迁,物非人非,当他听说邓云乡去北京小住,还常到成府、海甸一带闲遛,立马就问:“你去大蒋家胡同没有?那里变了样没有?”他的痴心——最好还是旧模样……</h3> <h3><ul><li><b>高阳与八千麻袋清宫旧档</b></li></ul></h3> <h3>因为说来不长,但又有些曲折的渊源,邓云乡与高阳有过一面之缘。高阳本名许鸿儒,出身杭州横河桥,门悬“七子登科”匾的许姓大家。他家出过一名榜眼,一名传胪,且不乏尚书、巡抚、军机大臣。邓云乡的恩师俞平伯,他的母亲与夫人皆来自许家,按辈分,高阳是俞师母的娘家族侄。因此,邓云乡有缘亲睹,高阳以屈膝、垂手,老北京俗称“打千”,对着睽违四十载的长辈,行了一个清代请安礼。<br></h3><h3><br></h3><h3><b>高阳是海峡对岸著名的清史小说家,但他之所以能有此,是得益于一堆无人问津的旧纸。</b>这段故事让邓云乡至惊至佩:</h3><h3><br></h3><h3><font color="#808080">“原来五十年代初,大陆部分机构、人员刚到台北时,尚未建立初步秩序,中研院史语所运去的过去著名的‘八千麻袋清宫旧档’堆在那里,无人过问。有人偶然发现,告诉了高阳。他大感兴趣,正好无事,每天带几个馒头,就到那里去借阅,一看一整天,一边看,一边抄,这样连续看了两三年,积累了不知多少资料,使他后来写系列清史小说,所有情节都有根据,不过是演义化了,而非凭空捏造……”</font></h3><h3><br></h3><h3>可见,是先有清史专家,再有清史小说家。</h3><h3><br></h3><h3>高阳极多产,可我只读了《慈禧全传》,一部十册书,算得上皇皇巨著。其中有几处让我印象颇深。比如咸丰临终托孤,六岁的同治初见众臣,怯生生地出场,一眼扫去,只认得启蒙老师李鸿藻,于是赶紧求救,喊了声“师傅”。再比如咸丰仅有的一双儿女,前后脚得天花离世,同治皇后阿鲁特氏见到荣安公主的生母丽妃,两人相对泪目的情景。这些史书未必有,情理未必无的细节描写,是专家与小说家的完美结合!</h3> <h3><ul><li style=""><b style=""><font style="" color="#010101">叶嘉莹与大四合院</font></b></li></ul></h3> <h3>细数近代词学家,以学问论,叶嘉莹可能不算最好;但若以传播古典文学而付出的时间与精力论,她绝对首屈一指。从四十年代末至今,叶嘉莹的教龄已逾古稀,她的学生遍布海内外,自幼稚园生到硕士博士。假使将如我这般,因为读她的诗词论著,而获启蒙的读者也算上,那么受教的队伍更加庞大。</h3><h3><br></h3><h3>叶嘉莹生于京华,长于京华。说来也巧,她与邓云乡同岁;再有,她所就读的辅仁大学,邓云乡也考上了,只因经济原因,没去读;另外,她的恩师顾随,也曾教过邓云乡两年。因此,虽不是同学的两人,也并非全然无缘。但是,他在《云乡琐记》中提到的“另一层缘分”,显然更不寻常。</h3><h3><br></h3><h3>那是时隔多年后,才恍然大悟的缘分——原来,他少年时,为母求医改药方子,熟门熟路常到的察院胡同叶大夫家,竟是她在北京的故居。这是一座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大四合院:</h3><h3><br></h3><h3><font color="#808080">“半个多世纪前,一进院子就感觉到的那种宁静、安详、闲适气氛,到现在一闭眼仍可浮现在我面前,一种特殊的京华风俗感受。”</font></h3><h3><b><br></b></h3><h3><b>他甚至由此猜想,她之所以能成为享誉中外的词家,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大四合院旧时气氛的影响。</b></h3><h3><br></h3><h3>感动于邓云乡如此长久的记忆,叶嘉莹后来写文回应。她举早年咏大四合院景物的三首诗词为例,证实他的推测确实可信。如今,那大四合院或许已不存世,但它曾经所蕴含的那种中国诗词的意境,却令人难以忘怀……</h3> <h3><ul><li><b>结语</b></li></ul></h3> <h3>《云乡琐记》中涉及的学人不胜枚举,我只是选取“北京”与“养成”之交点,采了四处宝藏。我也非常欣赏,邓云乡在那篇“吾家祖屋”里谈到的写作观:“梁任公当年说过,他写文章笔端常带感情。我虽不敢高攀大师,标榜前贤,但这‘感情’二字我还是十分珍视的。我不爱读、不爱写纯客观的文字;当然更不爱读、不爱写任何骗人的文字、装腔作势的文字……”正是邓先生那既有温度,又有真度的文字,才令读者珍视,并一读再读。</h3> <h5 style="text-align: right;"><font color="#808080">*图片来自网络</font></h5> <h3>【同系列文章】</h3><h3><a href="https://www.meipian.cn/176jez0w?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 class="link"><span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nbsp;</span>如果回到民国,你想听谁上课?(上)</a><br></h3><h3></h3><h3><a href="https://www.meipian.cn/17yk5245?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 class="link"><span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nbsp;</span>如果回到民国,你想听谁上课?(下)</a><br></h3><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