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写字

涧中月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p><p class="ql-block"> 至今,我写字只是个书法爱好者的水平,仅此而已。从当初撞入这个领域,也就是在学生时代凭兴书写一气罢了,但写字对我的影响,却没有哪门课程、哪个老师、哪本书这么深入长久地牵引我的人生道路。</p><p class="ql-block"> 人最重要的那扇门,多是在不经意间开启的。1986年,我在鄂东北一所乡村小学念五年级。课间,一个叫任小波的同桌,神秘地说要给我看样东西。我俩把头凑到课桌底下,从他的蓝布书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书来,书上写着庞中华钢笔字帖。我翻开来一看的瞬间,惊呆了:里面的字与我以前见过的,写法完全不是一码事,以前写字都是横平竖直,现在看到的横竖都翘头顿尾,折转似流峰回雪,线条如同凝固的音乐,真是一本奇书啊!大人们好几年也没去过一次镇上,孩子们最远也就穿越过三、四个村子,谁见过字帖!我跟这个叫任小波的同桌就开始照着字帖上的样儿,描起字来。</p><p class="ql-block"> 很快问题来了,纸没有。作业本是不敢打主意的,买本子搞作业以外的名堂,就更别想了。除了学校要收的钱,就没有向家里要钱的道理。不用钱买,也能搞到上好的纸写字,就是包装香烟的盒纸儿。烟都是软包装的,拆开来里面白白净净。最好写字的是烟盒里那张单面锡纸,铺开碾平,用无锡的白面写字,好走笔,不渗墨,写完了用麻绳捆好收集起来。到了寒假,村里有个叫五生的,大年三十煮好年饭出门放鞭炮,发现自家门上忘记贴对联。他跑到我家,说我像个读书人,要我写一幅对联给他。我压根儿没写过毛笔,像写钢笔字一样给他写了一幅联。他拿在手却是满脸喜欢:蛮好,红纸黑字的!对一个十四字的对联只认识三个字的农民,字是没有要求的。对我来说,从没拿过毛笔,动手就写对联,恐怕天下写字的人中,只有我了。这次初试毛笔,让我进入了毛笔书写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我到村合作社花9分钱买了一支毛笔,但不久后就搁之不用了。家里没有纸墨,也没有桌供我写字。搁了毛笔,却没有停止书写,只是换了书写的方式。农村家家门口都贴春联。看见写得好的,我就用上牙床在下牙床上写,配合颌部的转动作运笔方向,以齿咬合磨动,把握舒缓轻重。不久我又找到唇写字法,嘟起唇,以唇间小口喷气为墨,以喷气急缓模拟书写的粗细浓淡,以唇尖划动作笔尖线条书写。唇、齿写字,不受条件限制,走路可以写,干活可以写,上课可以写,躺在床上都可以写,真是太好了!唯独在我父母面前不能写,他们见一回骂我一回,说我一个人在那里摇头晃脑、扣牙噘嘴的,这不像有神经病吗,以后谁家敢把姑娘嫁到我家来!我只有时常躲着父母,但还是有写得忘情的时候被捉了现形。有回在饭桌上端着碗,因疏于提防,忘情地用嘴写起字来,我父亲反手一筷子就抽到我头上。虽不重,却是父亲唯一一次打我。直到后来入伍到了部队,可以用津贴买纸买笔,这个时常摇头晃脑、扣牙噘嘴的毛病,才不治自愈。</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念高中后,我生出比“神经病”更严重的嗜好。一次,我在村里的坟地边放牛,见有些墓碑文上的字刻得很好,就产生了拓下来的想法。每逢周末、寒暑假,我就带着白纸,在四周各村的坟场出没。捡别人手电筒里用过的废旧电池,拿石头砸开,取出碳棒。用张白纸蒙在自己喜欢的碑文上,再用碳棒拓字。石上现场拓下的碑文,很有力感,直透纸背,让我爱不释手。几个假期下来,我集了两百多张拓片,楷行草碑篆,什么字体都有。带回家后,怕家里人发觉,我都藏匿到床下,晚上才敢取出,展开来慢慢细看。古人习书,都从临碑开始。那些碑帖,其实也多是记叙死人事的,我于无意中误撞,却入了习字的正途。这些碑文拓片,使我的字一段时间内有了很大进步,在县、市中学生书法比赛中连获一等奖,名字上了报纸。</p><p class="ql-block"> 高二暑假,有回我钻坟场淋了一回雨,感冒好后,又得了急性胃炎,上吐下泻。母亲把这归咎于我整天钻坟堆、满屋子藏死人秽物,一把火全把我的拓文烧了,霎时我感觉自己的心都空了。村里有个退伍兵说,部队里有好多人练字。冬季来临的时候,我就参军去了胶东半岛。</p><p class="ql-block"> 部队新兵训练结束时,团政治机关来挑兵,第一条就是要字好,我便到了政治处。开始分工给我的任务很多,放映员,报道员,文电管理员。那时电脑还没有普及,机关四个部门共用一台286型微机处理公文,平时的总结汇报、请示报告靠手抄,因此机关干部大多写得一手好字。开始我身兼三职,后来我成了专职文电管理员,主要负责给部门领导和组织、干部、宣传、保卫各办公室股长抄材料,机关墙报、政治教育幻灯片、宣传标语都出自我的手。我的字,成了部门对外的一张名片。抄写,几乎占光了我白天黑夜所有睡眠以外的时间。五百字一页的小方格纸,一份材料少的三、五页,长的五、六十页,抄错一个字,那一页就得撕掉重来。晚上,我常常是抄到凌晨两三点钟,头晕眼花地摸上床。特别是年度工作总结、上级领导检查、开党代会这些时节,就要夜以继日地抄很多天,每回都双眼红肿,布满血丝。材料抄得多了,写字就没有快感可言,我心里只有五个字:快、工整、准确!写了三年字,却没有练一天书法。这期间,领导说我吃苦耐劳,介绍我入了党,推荐我考军校,使我跳出农门成了军队干部。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军校属于野战指挥院校,平时上课、宿舍设置和作息安排如同作战,没有写字的环境。毕业后,我分配到野战部队工作。当过三年文抄公,这个时期开始显示出我过硬的文字功底来,那些政工材料的观点提炼、构句作段,我倚马能成;那些四言六句、排比对仗,我提笔就来,显示出了远超同龄干部的政工文字功底。这都得益于三年抄稿的好处,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啊!为此,我一直活跃在师、团两级政治机关的重要岗位,参与全局性工作,成为反映单位工作业绩、提供重要汇报材料的主要写手。若干年后,我新兵连的政治指导员在南方某部担任领导职务,见到我就问:你是那个字写得好的兵吗?他说,字好的人,必勤必敏!随后,把我从河南山区部队调到南方大都市工作。</p><p class="ql-block"> 到南方工作后,我娶妻生子。家里的书桌上,也摆了笔墨纸砚,因为一直在事务繁忙的工作岗位,很少有清闲的功夫和平静的心境写字,偶尔写上几笔,一曝百寒,有时一两年也没拿过笔。我爱字的心,却还是当年。到哪个地方,我都要看看当地书店里摆卖的字帖,喜欢的就买下来,不少帖我都重复买过。如今网络发展,喜欢谁的字,百度一下能找到一大堆,书者的生平、作品和技法特点,应有尽有,跟我当年靠钻坟场拓字,已是两重天了。</p><p class="ql-block"> 不做无益之事,看来真是无以消遣有生之涯。这两年我转业到地方工作,一下子身轻心闲,不知怎样安放旺盛的精力和不肯停歇的思想。煎熬处,中夜推枕,绕室徘徊,只在日日读书写字之时,让我忘却身在何世何处,我不得不承认,写字仍然是我从骨子里溢出的一份热爱,从哪里开始,也许还是得回归哪里来罢。读书可以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写字,能托付得了人生吗?一个三十多岁青春鼎盛的男人,正是欲望与雄心膨胀之时,岂肯耽于埋头书房,纵情于纸笔之间?然而不论如何胸臆难平,浮生终是冰底之水,日夜东流。恰恰是在手握笔管之时,专注于墨行纸上,心中才暗涌阵阵无以与人言说之妙。</p><p class="ql-block"> 我其实终究只是个书法爱好者,慢慢写,慢慢品味书写中的意蕴。我就琢磨,原来世上的人,各有个看世的窗。比如做木匠的,木就是他的察世之窗,识物就是实木与非木,断人就是曲与直,品味就是文与质;做了生意人,买卖就是他的察世之窗,交情就是买卖,人生就是投资,熙熙攘攘皆为利。小区楼下的理发档主,没事时就坐在门口看过往的行人,行人头顶之发就是他的察世之窗,头发粗硬便断人性情直暴,黄枯便知人心情晦暗,勤洗剪便晓人重生活质量。书法,亦是一扇察世之窗。字有真行隶草篆,人有庄谐曲张敛。常写字,更容易识人识己,使人通明。西汉杨雄说:“书,心画也。”说书法是人的心理描绘,是以线条来表达和抒发作者情感心绪变化,意谓人与字二而一,字如其人。这是很有道理的,写字的人,书法作品的构思、布局、变化,是意念感情集中在笔尖上,还未形成实在的形象,而书法的回旋转折,进退往复,笔毫随着作者的意念、感情而动,是已经见诸实在的构思。书法,是无形的“心”和有形的“相”的辩证统一,成了书者人品气质的写真。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写字虽只在纸上方寸之间,其实给人的思想和眼界开了一个阔口。如同武陵人到了桃花源口一样,没进去之前感到很狭窄,深入后才豁然开朗,才感到这里世界美好得“不足为外人道”,足以托付一世的青春!写字,早已超出了笔墨纸砚的范畴,她暗中将世间百艺相连,纵观古今书艺大成者,没有一个不是才华横溢、集众长于一身。那些划时代的大师,他们是大书法家的同时,往往也多是政治家、文学家、诗人,多领域学者。东汉蔡邕,大文学家,拜左中郎将;东晋王羲之,官至右军将军,所作《兰亭序》开创了叙事散文体裁;唐颜真卿,官至尚书,皇帝下诏评价他“才优匡国,忠至灭身,器质天资,公忠杰出”;元赵孟頫,博学多才,能诗善文,懂经济,精绘艺,擅金石,通律吕,解鉴赏。那些真正爱书法的人,因爱字而探究书家生平和时代,因感于书家美文而淫浸历代诗文,因了悟文辞深意而涉足儒释道,进而对比诸子百家。胸怀、才情、见识,自然不与常人相同。带着这种探究的眼光看字,那些线条必生出千种意象,万般风情,使人留连其中,愈深愈痴,心中流淌的情意,常让人击椅而起。</p><p class="ql-block"> 少年时,写字给我开了一扇门,让我走了一条顺利的人生之路;年近四十,写字又给我开了一扇门,引领我去浮去燥,沉静自守,走过不惑。写字,其实是引领了我的人生。我想,到我人书共老之日,不会除了一身老人味,什么味道也没有罢。</p><p class="ql-block"> 一日恍惚间,觉得自己幻化为一支等身长短的狼毫笔,昔日错错碎梦间的过往足迹,都成为笔下浓淡相间、或急或缓的墨迹线条,随着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提按转挥,那蝴蝶,正是庄子化身。</p><p class="ql-block">&nbsp;</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涧中月写于广州花都</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