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剪菖蒲共月煮

无忧

剪一片月色引路，再一次走进菖蒲馆，去伴那奇山怪石，听那流泉淙淙，于丛苔翠蔓间，于嶙峋石壁上，于细沙白石里，遍访丛丛簇簇的芳荪，水洇雾漫里，将胸中块垒泡化，叫心灵着上新绿……

对于花草的认知，愚仅停留在视觉感受，介于洗目、醒目、悦目、养目间，不问姓氏，不考科类。此草叶细似兰，其绿似玉，窄长的叶片上缀以泠泠清露，飘逸秀雅，玉立亭亭。算来当属初次邂逅，却又好像似曾相识，甚或儿时溪边田畔随处可见，今始乃确其名曰菖蒲。

大雅莫如空谷幽兰。殊不知“花草四雅”中菖蒲居首，位列兰菊水仙之先，号称“天下第一草”。这样一株小小的草儿，已在潺潺湲湲的中华传统文化河流里摇曳了数千年。

远在尧舜时菖蒲便受人尊崇。相传它伴尧帝而生，故称“尧韭”。尧韭生于农历四月十四日，一株草也便有了生日，也有了不朽的灵魂。菖蒲属多年生草本，“耐苦寒，甘淡泊，伍清泉，侣白石”，有水便可养活。其气芳香，其叶葳蕤，可食可药，可佩饰，可寄怀，可怡情！

《抱朴子》记载:“周文嗜不美之葅 ，不以易太牢之滋味。”葅，腌菜。周文王特别喜欢吃这一口“菖蒲葅”，即用菖蒲做成的腌菜。《吕氏春秋》记载了孔子效仿周文王吃菖蒲的故事。据说菖蒲味道刺激难忍，孔子每次食用都缩脖硬吞，坚持了三年才习惯。六朝时《三辅黄图》载有“汉武帝元鼎六年攻破南岳，起扶荔宫以植所得奇花异树，即有菖蒲。”据传武帝还依道士所言采摘中岳嵩山之菖蒲食用。梁代江淹《采石菖蒲》诗中云，“冀采石上草，得以驻衰颜”，可见服食菖蒲驻颜长生在当时是很流行的一种观念。在我国民间，自古就有端午节饮菖蒲酒和门楣插菖艾的习俗。

关于菖蒲药用价值，中国中医典籍中多有记载。《本草汇言》中有“石菖蒲利气通窍，如因痰火二邪为眚，置气不顺，窍不通者，服之宜然。若中气不足，精神内馁，气窍无阳气为之运动不通者，屡见用十全大补汤，奏功极多，石菖蒲不必问也。”《本经逢源》亦有“菖蒲，心气不足者宜之”。明代李时珍认为，石菖蒲置一盆几上，夜间点灯观书，能收烟气，不伤眼睛；置星月之下，早晨取夜间露水洗目，有明目之效。中国古代留下了很多妙用菖蒲的经典医案。《古今方用》有“菖蒲乌头治耳鸣”，即用菖蒲乌头等份研末，用棉裹塞耳以治耳病。宋代诗人陆游曾写过一首用菖蒲治病的诗。他与唐婉婚后不久，新娘即患尿频症。一天名医好友郑僬来访，见其形色憔悴，问清情况后，将石菖蒲与黄连研末，用酒冲服。数日之后，病症全消。陆游心存感激，作《石菖蒲》以赞:“雁山菖蒲昆山石，陈叟持术慰幽寂，寸提蹙密九节瘦，一拳突兀千金值。”

《诗经》与《楚辞》分属中国诗歌现实与浪漫两河之源。翻开《诗经》，草木丰茂中便可寻见“蒲”的踪迹。《陈风·泽陂》歌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之如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叙述了主人公看见池塘边的香蒲兰草与荷，便想到自己恋慕的心上人，不禁心烦意乱，情迷神伤，晚上觉也睡不着，一腔愁闷发而为歌。诗意显豁，弥漫着一股清新气息。

而以菖蒲为饰物，为特定抒情意象当首推屈原。古楚国地处秦岭、淮河以南，属亚热带季风气候。肥沃的土地，湿润的空气催生了香草香木繁茂的大花园，加上楚人对自然万物之草木的深深敬畏，《楚辞》自然也是草木幽幽，香风细细。“香草”作为《楚辞》中一个重要的意象系列，兰、芷、惠、荃、荪、蘅芜、杜若凡二十几种，其中“荃”“荪”即菖蒲。它们神秘的多义指代与在诗中的重要作用，历代文人屡屡为之倾倒。传统说认为这些香草象征了忠臣贤士，寄寓了灵魂的忠贞高洁。王逸在《楚辞章句·离骚经序》中为这种看法奠定了基调，他指出:“《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谄侫；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之霓，以为小人。”清人朱鹤龄《愚庵小集》亦有“《离骚》托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语。如果我们将这些“香草”意象放回到它们出现的语言环境中进行分析，会发现这些有着丰富内涵的意向，其实是很难简单指称的，更多的是当时文化和信息的沉淀，传递给读者的是作者所处的文化环境和文化在作者身上产生的影响，从侧面反映出作者的人格特征。“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看似写诗人的饮食情况实为暗道志趣之高洁，“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亦是同理。《九歌·少司命》中“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愁苦？”，《九歌·湘君》中“荃不察余中情兮，反信谗以䐡怒”，诗人屈原笔下的菖蒲“荪”与“荃”多半被后人解读为尊贵君王高洁君子的经典意象。

“香草”文化源远流长。继《诗经》《楚辞》之后，菖蒲便不再是一草一食一药，而是历代诗人寄怀寓情、吟诵不衰的灵草。

有人踏湿看，“想见西堂混不睡，明朝踏湿看菖蒲”；有人采忘归，“采得菖蒲未归去，满身烟雨立多时”；有人移画植，“菖蒲青青绕石壁，薜荔密密缘山窗”。或藉以养生，“洗眼菖蒲水，轻身枸杞根”；或赖之寄闲，“莫道幽人无一事，汲泉承露养菖蒲”；或慕其高洁，“根下尘泥一点无，性便泉石爱清孤”。小小菖蒲，可辟邪，“明朝知是天中节，旋刻菖蒲要辟邪”；可贺迁，“老夫已办酒千斛，细斫菖蒲作贺觞”；可寄思，“人来寄与菖蒲叶，说是成都造纸家”；可祈愿，“柳带菖蒲堪绾结，只绾同心未就”；可痛饮，“海榴花上雨萧萧，自切菖蒲泛浊醪”；可明志“草木固无心，此心未能忘”……

平凡如草，亦雅亦俗，喜怒哀乐爱恨仇。你若恨，请扔我幽谷；你若爱，请与我雅室！我只求下一个遇见是满满的菖蒲，是清一色的绿，是叫人看了发痛的绿。再汲一瓢泉，抚一曲琴，剪一片月色共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