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欢欢

画云

欢欢，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你站在小河沿早市的路口，冲着过往的行人狂吠不止。你瞪着眼珠子，一副要和人拼命的样子真像条疯狗，任谁见了都躲着你。

我家里养着猫，对狗并不喜欢。我觉得狗比猫脏，在户外总是随地大小便；狗也比猫累人，无论刮风下雨，每天都得牵出去遛它；狗更比猫要凶得多，呲牙咧嘴又吼又叫时的样子简直和狼一样恐怖。

你莫非是条流浪狗？因为你的身边并没有人陪伴。但是你身上看着还挺干净，好像又不是流浪狗。难道你是和主人“失联”了？我当时并没有时间多看你一眼，匆匆忙忙地寻着9号楼而去。

绕着肿瘤医院的四周，我一直在找个又便宜又合适的出租房。忙乎了好多天，我发现离医院越近房子越贵。同样的户型和面积，小河沿早市这里的出租房与医院附近的相比，每月租金只是它的三分之一。我今天就是过来到中介这里和房东签合同的。

签完合同拿着钥匙，我独自一个人上楼。这是一栋九十年代的老楼，狭窄的楼道里黑乎乎的，到处还堆满了杂物。没有感应灯吗？我使劲跺了跺脚，期望能有灯光亮起来。谁知这一跺脚，却听到几声狗叫。我站着不敢动，只见一条小狗一边叫着一边从楼道尽头向我冲过来。

咦？这不是在路口那儿站着的你吗？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你是楼里哪户人家养的吧？知道你不是流浪狗，我的心放下大半——家养的宠物一定是扎过狂犬疫苗的。

我一边友好的和你打着招呼，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向里走。别看你只是条小狗，凶巴巴的样子也挺吓人，我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激怒你，我肯定得落荒而逃。

楼道里一共住着四户人家，我租住的这户在走廊尽头。我磕磕绊绊的往前走，你就一直跟在我身后狂叫不停，还时不时直立起上半身，作势要扑向我，吓得我心惊肉跳。

门锁在哪儿呢？黑暗中我连手机都不敢掏出来，用手在门上一顿乱摸，好不容易才摸到锁，打开门，我头都不敢回，“砰”的一声赶紧把门关上。谢天谢地！你总算没跟进来。

那个下午我在出租屋里打扫卫生，听到你不停的在走廊里吧嗒吧嗒跑来跑去。只要楼道里有点声音，你就会马上冲出去狂叫一通。等到傍晚六七点钟，我再从出租屋出来，你已经不在走廊里了。

租好了房子，我终于有地方可以亲手给爱人做饭吃了。第二天早晨五点半，天还没亮，我就从肿瘤医院出来，步行到早市这里买菜。买完菜刚走进小区，你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狂叫着向我跑过来。

我往楼里走你也跟着走，我上到三楼你也跟到三楼。你是谁家的狗？一晚上都没回去还是早晨又放出来了？听中介说，早市旁边这栋楼基本都租给了附近做小买卖的外地人，你的主人是不是早起卖东西，把你给放出来了？

打开门，回头一看，你摇着尾巴还跟在我身后。我没有关门，径直走进厨房开始做早餐。

刷锅，洗菜，淘米，煮鸡蛋……我每次走到水槽那里，就会望一眼门口，你一直都在，像个好奇的孩子，老老实实地看着我忙这忙那。

你饿了吗？鸡蛋煮熟了，我剥了一颗捏碎了，用塑料袋垫着放到门口。你往后躲了躲，和我保持着距离。我看着你，微笑着说：“狗狗，吃吧！”一连说了两遍，你好像听懂了，走过来用鼻子闻了闻，低下头开始吃起来。

你不爱吃蛋白，只吃蛋黄。三口两口吃完了，抬起头边看着我边摇尾巴。“没有了，没有了。”我冲你摆摆手，你却还是不走。这可麻烦了！我有点后悔去招惹你了。没空搭理你，我赶紧装好饭菜，锁门下楼去医院。

一路上你都跟在我身后，早市上人很多，来来往往特别拥挤，我只能见缝插针，哪里有空隙就穿过哪里，你也顺着我走的路线步步跟进。

终于走到大路上了，我站住，回过头看着你，你也停下来看着我。“好了，回去吧，不用送了！”我撵你回去，你不动，我赶紧走。

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你还跟着，我有些恼了。我把你带出来你跑丢了怎么办？“去！回去！”我大声呵斥你，跺着脚吓唬你。你往后退了几步，看了我一眼，扭头往回跑了。我趁机穿过马路，顺着万泉公园赶紧向医院走去。

那几天，我做饭的时候总能看到你。你和我越来越熟了。黑黑的楼道里，我把门开着，透出一些光，你就趴在门口的地板上静静地陪着我。

为了给爱人增加营养，我经常会炖排骨，或者牛尾汤，每次都会专门给你留几块肉骨头啃。你吃得很香，吃完就在我身前身后又蹦又跳，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做饭间隙，我也会陪你玩一会。我用一块小毛巾给你叠了个“布娃娃”，你很高兴，用嘴叼来叼去，到处藏。

那一周我其实很难熬。爱人病理检查报告出来了，他得了绝症。我几乎每天都在哭，走路的时候哭，买菜的时候哭，做饭的时候哭。眼泪好像开闸的水，止也止不住。

我的孤单无助你都知道吧？

你傻的那么天真，又那么无忧无虑，你不管我心里难不难受，看到我时总是高兴的大张着嘴，伸着舌头跟在我身后跑。我站住时，你把粘满泥巴的两只前爪攀到我身上让我抱你。做饭时，你在我两腿间绕来绕去等着我给你一块肉骨头。我哭的时候，你就乖乖地趴在我脚边玩你的“布娃娃”。我去医院送饭，你陪着我穿过长长的小河沿早市，等我过了马路，等我说：“回去吧！不用送了！”你才停下来，目送我远去。

一周后的某一天中午，我如往常一样开着门做饭，你趴在门口地板上玩。突然走廊里有人在喊：“欢欢！欢欢！”你噌地一下跳起来，冲出门外大叫。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一边叫着“欢欢”，一边走了进来。

“您是？”他问。

“哦，我是新来的租户，这是您家的狗吗？”我赶紧解释。

“你才搬来的呀？怪不得以前没见过你。这是我家的狗。最近我帮朋友在铁岭那边干点儿活，大清早四五点就得过去，晚上八九点才能回来。欢欢我没办法领，白天只能扔在外面。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它啊，肯定喂它不少好东西吧？回家喂它狗粮它都不咋吃了！”他笑着说。你呢，仰着脸、摇着尾巴看着他。

“走吧欢欢，回家。”他在前，你在后。看来你真是他家的狗，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原来你叫“欢欢”啊。

欢欢，因为你，我认识了你的主人—老白一家，你们来自河南，老白的孙子在沈阳读大学，老两口陪着孩子来到这里，闲时帮着朋友卖瓷砖。

傍晚做饭时，老白来敲门，送给我一捆大葱，十几个西红柿和一个南瓜，说感谢我照顾你。我不要，他说：“这是纯绿色的蔬菜，自个儿家种的，没上过化肥，买都买不到。”盛情难却，我只好收下。欢欢，老白挺善良的，你真有福气呀！

理所应当的，你没事就到我这里来串门。老白很放心你和我在一起。找不到你时，只要他在走廊里喊：“欢欢！”你就立刻冲门外叫几声，回应他，让他知道你在我这里。

有一个早晨，我又过来做饭，老白正急急忙忙下楼，在楼梯口看到我就焦急地问：“你看到我家欢欢了吗？”我说：“没有呀！我刚过来。”他说：“哎呀！糟了糟了！欢欢昨天一晚上都没回来！我还以为和你在一起呢！”“啊？一晚上没回来呀？它能去哪呢？”我一听也着急起来，马上跟着他一起到楼下去找。

我们站在院里大声地喊：“欢欢！欢欢！”，可是没有听到你的回应。老白说：“我昨晚都出来喊过了，喊了挺长时间，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这次它是真的丢了！”他眼圈一红，边用手比划边告诉我：“抱来时候它才这么大点儿，我一天天喂啊喂到现在这么大，你说谁这么缺德呢，偷我的狗？”

“不会的！欢欢是不是跑哪儿玩去了？它那么聪明，那么厉害，肯定没丢！”我不信，顺着一楼的车库和厦子继续边喊边找。在一个车库门口，我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小狗的哼唧声。我兴奋地拍着门，大声地喊：“欢欢！欢欢！是你吗？”哼唧声更大了！老白听到我的叫声也马上跑过来跟着喊：“欢欢！”“汪汪！汪汪！”“是！是欢欢！”老白激动地都要哭了：“它怎么被锁到这里了呢？”“欢欢，我们找人把你放出来啊！”我和老白分头行动，到处打听这是谁家的车库？半个多小时以后，我们终于把你“营救”出来。

那次事情过后，我爱人说：“你以后离欢欢远点！看看，人家狗丢了，第一时间来问你，还以为是你给拐跑了！”

从那以后，我尽量躲着你，有时买菜回来，看到你在和卖土豆那家的卷毛狗“花花”玩，我赶紧蹑手蹑脚做贼一般溜进楼道，生怕你跟过来。

我疏远你，不是害怕老白怀疑我，我是担心我们终有一天会分别。感情没那么深，是不是离别时就不会太伤心？

有时出门也会被你堵个正着。我很羞愧，好像自己心里有鬼，结果让你抓了现行。而你高兴的呀！一点都不记仇，上窜下跳，直往我身上蹦。我故意不让你进屋，把你关在门外，你就用爪子挠门，哼哼唧唧地叫。我不忍，开门让你进来，你立刻满屋子寻找你的“布娃娃”，你叼过来放到我脚边，等着我扔出去，你再给捡回来。

“欢欢，你说阿良的病能不能好？”我摸着你的头问你。你不回答，使劲撕咬你的“布娃娃”。

我继续自说自话，哪怕你一句都不回应，哪怕你只是条小狗。说着说着我就哭了，眼泪都掉到你身上。说完了，哭完了，心情反而不那么抑郁了。

看不到你时，有了肉骨头我还是想给你留几块，我就用塑料袋装着，偷偷放在老白的门口，你是不是都吃到了？

在沈阳待了三个月，第一个疗程结束了，我们要出院回家了。

放疗、化疗，爱人的身体副作用反应很大，我们想休息几天再走。我俩一起住到出租屋里，于是他也认识了你。本来他不喜欢狗，但是和你相处的那段时间，你活泼好动，鬼灵精怪，给他带来很多欢乐。他说等病治好了，考虑一下也要养一条狗。

你是条粘人的小狗，对人死心塌地的好。每天早晨不到六点你就闹着出来，老白刚把你放出来，你就跑到我门外挠门。一天时间你都待在我这里，傍晚老白过来接你走，他开玩笑说：“唉！咱也不知道这狗咋和你这么亲！倒好像是你养的狗！”我听了很尴尬，想，明天不让你再来了。

后来你再来挠门，我狠下心不开。你哼哼唧唧地叫，我也装作听不到。

准备离开沈阳的头一天晚上，好像七八点钟，老白过来叫门，我打开一看，他怀里抱着你。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哈，你能不能让欢欢进来玩会？哎呀这几天在家里叫的呀！它真生气了，真难过了！这哭得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老白为难地说。

“啊？它真哭了啊？”我觉得又好笑又感动。你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眼睛眨呀眨。“欢欢，你想我了吗？你都哭了呀？”我笑着抱过你，你立刻高兴了，身子扭来扭去要下来玩。

那个晚上，我陪你玩“扔布娃娃”游戏，你不厌其烦跑出去捡回来，最后实在是累了，你跳到我的膝盖上趴下来喘着气。

“欢欢，我们明天就走了，你会想我吗？”

你不语。

“欢欢，早晨不要起来那么早，也别过来叫门了。一个月以后我还会回来，你等着我啊！”

你竟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莫非你听懂了？知道我们明天要回去了？

走的那天，我去和老白告别，顺便再去看看你。老白说：“反正你们还要回来，要不，把你租房钥匙放我这里吧？天冷了马上就要供暖了，我帮你照看下屋子。”

我说：“不用了，我们随时都会回来，房东那里有钥匙，有啥事她会过来看看的。”

人生地不熟，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还是不太放心。

在家休养了一个月，我们再次回到沈阳，开始第二个疗程的治疗。办完住院手续，爱人催着我说：“你去看看欢欢，看看它还记不记得你？”

我也想你了，想早点见到你。路上我买好了猪脊骨，晚上想炖好了给你留一块。到了小区里，“花花”还在它的狗窝里睡觉，你没在外面。

上了楼，我急匆匆直奔老白家，带着一脸的笑容和喜悦。我想象着你见到我时那惊喜的狗样，你一定又会伸长舌头汪汪地叫几声，然后摇着尾巴颠颠地跟在我身后回家。

敲门之前我先把耳朵趴在门上听了会动静，奇怪，屋里没有人声，也没听到狗叫。我开始敲门，先是礼貌地轻轻敲了三下，里面没有回应。我又重重敲了三下，还是没有回应。

没听到？还是真的没人？我边敲门边喊：“欢欢，欢欢！”没人开门，我继续敲，继续喊。

“啪”地一声，旁边邻居的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伸出头来：“你找老白啊？他们家里好像有什么急事，上周全家都搬回去了。”

“都走了？回河南了吗？”我愣在那。欢欢，你也跟着回去了吗？高铁不让坐，你别是被送人了吧？

“他家那条小狗呢？也跟着走了吗？”我急忙问。

“不知道。应该领走了吧？老白对那条狗宝贝着呢！”他说。

走了？你们还回来吗？欢欢，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很后悔没和老白留过联系方式，还不如把租房钥匙给他，他是不是就会等我回来再走？

我垂头丧气地打开自家的门。门口折叠椅上，你的“布娃娃”还在。这次我还买了一个皮球想送给你，就在我的包里。

人生有那么多萍水相逢，从来就没有永远，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分离。我其实早就做好准备了，但是真的分开，还是有些不舍和伤心。

欢欢，你是条可爱的小狗，在异乡的这段日子有你的陪伴，我没觉得那么孤单，谢谢你！

我们可能很难再相见了，即使你还会回来，而我租的房子也快到期，我也不会在这里久住的。

欢欢，等我老了，我想养一条和你一模一样的小黄狗。

我也叫它“欢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