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

京都物语

一、 九十年代末，大连商业街改造，晨星商场崛起，成为当时东北最大的地下商城。 全国各地商户云集。手机电脑还没普及，商户们闲余时间除了读书就是看报。商城早晨9点营业，9点半左右，马奶奶就会推着双轮小车来卖报纸。 报箱是用旧报纸和废纸箱糊的。她头发灰白，走路佝偻着腰，瘦削的肩膀上斜挎着一个黑色人造革钱兜子，里面装的除了零钱还是零钱。 “卖报儿，卖报儿！半岛晨报儿、大连晚报儿、法制报儿、故事报儿、知音杂志！”每走到一趟街口，她就用那带着儿化音的山东腔调吆喝着，因为缺了两颗门牙，最后的“杂志”俩字说成“杂技”。 “马奶奶，来份故事报，上期的聊斋故事太精彩了！”小丁刚吃完早饭，摸着肚皮打着隔说。 “你满嘴大蒜味比聊斋还吓人呢！”我气哼哼地说，我和小丁是老乡，年龄也都三十出头儿。我在这里卖翡翠，水晶，他在我隔壁卖手工银饰。我不喜欢吃辣，平生最讨厌大蒜味儿。 同一条街来买报纸的商户听见我和小丁互怼，都嘻嘻哈哈地笑。马奶奶也咯咯地笑，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都跟着颤微颤微的。 “笑什么笑！都是千年狐狸，跟我装什么聊斋！”小丁拿着故事报抖得刷刷响，对着哄笑的人群说。 每天在商城，大伙说俏皮话儿是常有的事儿。马奶奶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谐趣、快乐。 商户们对马奶奶都很热情，有时候阴天，她的老寒腿病犯了，就在家歇几天，再来时，大家一定围着她嘘寒问暖。马奶奶见到我们都喊“孩子”，我想，在她眼里，她真把我们当孩子了吧。 很多时候，我们从家里带煮玉米或烤地瓜，也会分给马奶奶吃。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不客气地把推车立直，靠在柜台上，边吃边跟我们唠家常。 “我这辈子命苦哇！老伴儿死得早，儿子媳妇也死得早，就剩一个孙子啦。” 我唏嘘问道"怎么死的？” “唉！出远海打鱼遇见大风浪船翻了，尸体都没找到。”马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或许太过久远，脸上看不出悲伤，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腿脚不好，年龄大了，找工作没人要，孙子上学需要钱，没办法就卖起了报纸。”马奶奶要紧不慢地说着。 大家都对马奶奶心生敬意和怜爱，以后的日子，只要马奶奶从店门前经过，都要买一份报纸。 二、 马奶奶很敬业，也是个特别较真儿的人。有的商户扔下2元钱说：“来一份故事报，不用找了。” 故事报属于周报1.5一份，她一边收钱一边说：“那怎么行？一码是一码的，亲兄弟还明算账呢！”非固执地把剩下的钱找给人家。然后再弯腰取报纸，本来就驼的背一拱一拱的，脊梁上像扣了个小锅盔儿。 马奶奶有个习惯，每天卖完报纸，都会去商场吸烟室抽一袋旱烟。 有的商户看她可怜就顺手递只洋烟给她抽，马奶奶就摆手说：“孩子，我不抽那洋玩意儿，忒没劲，没有我这旱烟有劲头儿。”说着长长吐出一口浓烟，似乎在驱散着疲乏和烦愁。 吸烟室里人员比较杂，有一次马奶奶吸烟时被两个小地痞盯上了，就尾随她到僻静的楼梯口抢了她的钱兜子。 马奶奶大声呼救，双手死死拽着钱兜不撒手。两个小地痞恼羞成怒，直接把她打晕了从楼梯上踹下去，拿着钱兜子跑了。 商户立马报警，马奶奶苏醒后，保安从垃圾箱里找到她的钱兜子，里面空空如也。马奶奶抱着空钱兜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腿：“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两个天杀的小兔崽子怎么不长眼睛啊？就忍心抢我这孤老婆子？那钱是我留着给孙子缴住院费的呀，你们抢去了我们祖孙俩可怎么活呀……” 在场的每个人都很同情马奶奶的遭遇，商会会长告诉大家，马奶奶的孙子前几天上学时被车撞了，现在医院里躺着呢。大家都帮一帮吧，商户们自发地捐款两千多元，也算是解她一些急用。 在以后的日子，我们常看见马奶奶卖完报纸，坐在楼梯上啃凉馒头，喝白开水。 马奶奶平时记忆力不怎么好，但她却牢牢记住了两个小地痞的模样，一个留着八字胡，一个胳膊上有狮子头纹身。 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了，有一天马奶奶又象往常一样卖报纸，她突然瞧见那两个小地痞正尾随着一个长发女孩。 女孩儿慢悠悠地转着，一边走一边往两边的店铺张望，这时，八字胡靠近女孩的帆布包右侧，慢慢把手伸进去，狮子头假装搭讪女孩儿问路吸引她注意力。 马奶奶快速地推着报箱从后面直接撞到八字胡腿上，八字胡一个踉跄跪在地下，手还插在女孩儿的包里。 马奶奶死命抱着八字胡的腿大声呼救：“抓小偷啊！抓小偷啊！”四周的商户和保安听见声音迅速奔过来，把两个小偷抓个正着。 为此事，年底商户表彰大会上，商场保安部特别嘉奖了马奶奶一面锦旗。 时间过得真快，马奶奶在晨星商场卖报十年了。她老了，腰佝偻得更厉害了，每天挎着的钱兜子也磨掉了皮。卖报间隙，她成了商场的向导，时常热心地给别人指导方位。 有时候，哪个商户没零钱了，她就无偿给换零钱。不知不觉马奶奶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每个人都和她那样地熟识，每个人都很尊重她。 十年时间，我也由当初小店发展成拥有三家分店的老板。小丁店面也扩大了，成了名副其实的丁老板。 2004年，随着网络时代的渐次到来，马奶奶的报纸销量减少了，她就兼职给商家发广告，洗发水、降压药、化妆品广告……她怕大家烦就夹在报纸里。 发的最多的就是阿里巴巴诚邀商户合作开网店的广告。我嗤之以鼻：“扯淡，简直就是扯淡！生意怎么能开到网上去？” 丁老板也附应着：“骗子，阿里巴巴什么劳什子，马云就是个大骗子！” “马云是我孙子！”马奶奶说。 “你说什么？马云是谁孙子？”我和丁老板异口同声地问。 “我孙子呀，今年刚考上军校。”马奶奶自豪地说。我和丁老板顿时哈哈大笑，此马云非彼马云。 又几年光景，报纸涨到了一块钱一份。马奶奶的报纸卖得更少了，有时候一天五十份都卖不完。 我们依然买马奶奶的报纸，但不再是为了看新闻，而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买的。 “要什么报？晨报还是晚报？”每每这时，马奶奶都认认真真地问。 “随便，只要是报纸就行。”我们随口敷衍着。其实报纸上的新闻，一天前都已经在网上看过了。 三、 2008年5月12日，震惊世界的汶川大地震发生了。那天对于商户小何来说是个黑暗的日子。她的家在青川县，正是地震中心带。她的爸爸、妈妈、嫂子，全部遇难，哥哥和侄子在医院抢救。那一整天，时不时都听见她悲怆的哭声。 商户们自发地捐款，马奶奶得知消息后，哆哆嗦嗦把随身带的钱袋子倒在我的柜台上，零零散散的钞票堆了一大堆。我和丁老板帮着她数，一共是228元8角5分钱。 “喔，就这些了，都捐了吧！”马奶奶说。我和老丁愣了：“马奶奶，您不需捐这么多，捐十块二十块的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必须都捐了。”马奶奶说着把钱都投到了捐款箱里。“前些年，我孙子出车祸，车跑了，欠下十多万住院费，是学校和社会慈善组织捐款救了我孙子的命，我要报这个恩呐。” 马奶奶平时连一顿5块钱的麻辣烫都不舍得吃，再热的天都不舍得给自己买一只雪糕。会长哭了，我们也哭了…… 两天后，小何匆匆忙忙把店兑出去回了老家。临走时，小何给马奶奶深深鞠了一躬。 微信时代来了，我们都换了苹果智能手机，也学会了使用微信卖货，但马奶奶还是用着她的小灵通。 有一天小丁说马奶奶已经七八天没来了，我们不禁有些想念她，连带想念报纸散发出来的墨香。此后，一个月，两个月，都不见马奶奶，我们也就渐渐把她忘了。 半年后，马奶奶突然又来卖报纸了，依旧是那熟悉的腔调儿，依旧是那个斑驳的旧报箱。我们赶紧冲出去围着马奶奶。 她更苍老了，脸颊塌瘪，眼眶深陷，头发雪白，腰佝偻得都快90度了，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推着报车的手像枯树枝，上面布满了老年斑。 “马奶奶，好久不见，你病了吗？”我们一边买报纸一边关切地问。 “唉！”马奶奶扶着推车略微直起一点腰说：“我去了趟福建，去部队看我孙子了，在那边水土不服病了一场。” “您孙子真有出息，以后您就等着跟孙子享福吧。”丁老板恭维道。 “嗯，他被抽调进特种部队了，不回来了。”马奶奶神情落寞地说。 这时商场的广播里正在播放张雨生的《大海》，马奶奶眯缝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说：“对了，我孙子他们部队也靠海边，他也喜欢听这首歌。” “孙子都这么出息了，您怎么还来卖报纸呀？”我笑着问。 “唉！人老了闲不住，在家就我一个人，还不如出来转转，有个说话儿的人解解闷儿。”马奶奶叹息着说。 “今天卖了几份报纸？”丁老板问。 “唉哟！别提了，不怕你俩笑话，今天就卖了十几份，还是你们这些老主顾买的！” “能不能干点儿别的？”我试探着问。 “唉！老了！除了卖报纸，我不知道还能干点儿什么？”马奶奶茫然地说。 四、 我笑着说：“马奶奶，现在都流行微信支付啦，大家都没有零钱，所以就不方便买报纸了。这样吧，我送您一个我女儿不用的智能手机，你弄个微信和支付宝二维码，谁再买报纸，你直接让他扫码，钱就进你卡里了，既安全又方便还能防盗防抢呢！” “你说啥？啥是二维码？”马奶奶懵懂地问。 我无奈地笑了笑。 马奶奶看着我说：“孩子，你们都是我看着成长的，说实话不相信那玩意儿，但我相信你，你说咋办就咋办吧，我这老婆子年纪大了，这些新玩意儿也弄不明白，要不，麻烦你帮我弄个。” 两天后，我就帮马奶奶印好了二维码。马奶奶再卖报纸时，老主顾们都边扫码边笑着说：“马奶奶你也与时俱进了！”马奶奶咯咯地笑。 尽管有了二维码，马奶奶的报纸还是卖得不理想。丁老板就给她出主意，“马奶奶，我告诉你个赚钱的方法，绝对比卖报纸清闲多了！” “啥法子？”马奶奶眯着眼睛问。 丁老板神秘兮兮地说：“马奶奶，你看火车站天桥下那两个乞丐没？整天拿个破垫子往人行道上一坐，面前摆个破盒子，来来往往的人就往盒子里扔钱。今早，我从那路过，他们面前居然也摆上了二维码。我看，他们整天往那一坐，一天下来比你卖报纸赚得多几倍呢！” “啥子馊主意！”马奶奶打断他，满脸不悦地说：“那两个乞丐是残疾人！” 紧接着马奶奶严肃地说：“我这一辈子，没偷过没抢过没占过别人便宜，更不用说坑蒙拐骗。我这有手有脚的，自己还能挣碗饭吃，就算不能动了，我还有低保呢！” 五、 近两年，我和老丁的生意也由儿女们接手了，改成了网店加实体店的销售模式。我和老丁叮嘱儿女们，不论什么时候，只要马奶奶来卖报纸，看不看都要买一份，这是规矩！ 前不久，老丁生了场大病。出院后就约我去星海湾钓鱼。我俩刚到海边一处有岩石的僻静海滩，刚支好鱼竿儿，就隐约听见岩石后有歌声，是张雨生的《大海》。 从那遥远海边 慢慢消失的你 本来模糊的脸 竟然渐渐清晰 想要说些什么 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有把它放在心底…… 我和老丁寻声绕到岩石后，意外看见马奶奶靠在一个花布包裹上晒太阳。 她微闭着眼睛，神态安详，旁边放着她卖报的小手推车，里面有一叠卖剩下的报纸，微信和支付宝二维码收款牌系在车架上随风摇摆着，她身后的岩石上放着一台老式录音机。 老丁伸手摇醒马奶奶：“马奶奶，你怎么在这呢？” 马奶奶慢慢睁开眼，目光混浊而呆滞，半天才说：“我困了，晒着太阳就睡着了。”说着调整了下姿势。 “好长时间没看到您了，还以为您去孙子那养老了呢！”老丁说。 马奶奶苦笑着说：“厦门太远，我孙子喜欢大海，我想孙子，就来星海湾看海了。” “嗯，厦门也有海。”我附和着说。 “嗯，有海的地方就有我孙子。”马奶奶从怀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小布包，慢慢打开，里面有一叠照片，都是她孙子的。穿白色海军服的，穿便装的，穿校服的，最后面还有几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马奶奶说：“这是我孙子小时候的照片，我一直保留着。” “您孙子真优秀！”老丁边看边说。“这么优秀的孙子，应该把您接到身边去养老才对。” “就是，把这么大岁数的奶奶留在老家他也放心，再优秀也是不孝顺。”我愤愤不平地说。 “对，就是不孝顺！”老丁附和着。 马奶奶有些不悦，默默收回照片，闭上眼睛专心听歌，那神情像是睡着了。 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 就让它随风飘远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 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所有受过的伤 所有流过的泪 我的爱 请全部带走…… 六、 我和老丁讨了个没趣儿，互相对视了一眼，回到岸边继续钓鱼。 太阳偏西，我俩刚想走，听见录音机里的歌声还在循环着，一整天都是同一首歌。我俩一同向马奶奶走去。 “马奶奶，我们走了，你走不走？” 马奶奶脸上的表情平和而安祥。她背靠岩石，面向大海，紧闭着眼睛，深陷的眼眶完全坍塌。海鸥在她头顶盘旋着，发出一阵阵凌乱的叫声，扑腾着翅膀飞来飞去。 马奶奶慢慢睁开眼，示意我们坐下，随手指了指身边的花布包裹。 我一脸疑惑地打开包裹，一个红色骨灰盒露了出来。震惊之余，映入眼帘的照片上，是一张青春逼人的脸，名字赫然是马云。最下面放着一本红色烈士证书…… 2013年6.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