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知道英国唯美主义大师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0.16-1900.11.30),是通过余光中先生翻译的这册薄薄的小书——《温夫人的扇子》(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3月初版小32开平装“新世纪万有文库”)。也是通过这册小书,知道余光中“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梁实秋语)之外,翻译也是得心应手,堪称一把好手。说是妙手、圣手,或许更为确当。</h3> <h3> 《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Lady Windermee’s Fan),是王尔德的第一部喜剧,创作于1891年,次年上演。偶然的约稿引爆了王尔德的喜剧天才,尽管他已经37岁。此后,他一鼓作气,四年之内,相继完成了所有重要剧作——悲剧《莎乐美》,喜剧《无足轻重的女人》《理想丈夫》与《不可儿戏》(王尔德早期还有两个剧本《维纳》和《巴杜瓦的伯爵夫人》,据介绍都写得很糟,与《不可儿戏》判如两人之作)。这五部剧作,当年在伦敦首演,无不轰动。也许只有王尔德,才有这样的风光无限。而在我国,王尔德剧作中名气最响的,大概还是这部《温夫人的扇子》。因为早在1924年,洪深就把它改译并导演,而且换了一个中国味的剧名《少奶奶的扇子》。据说,《少奶奶的扇子》演出后,颇得好评,只有田汉去信指摘云(余光中《一跤绊到逻辑外——谈王尔德的<不可儿戏>》)。</h3> <h3> 王尔德的喜剧上承康格利夫与谢里丹,都是讽刺上流社会的所谓“讽世喜剧”(comedy of manners)。余光中评论:“王尔德喜剧中的人物非愚即诬,罕见天真与诚实的角色。他是一位天生的讽刺家,对一切价值都表示怀疑,所以他的冷嘲热讽对各色人等一视同仁”;“是非之别,正邪之分,不是王尔德所关心,因为这种分别往往似是而非。他所关心的,却是真诚与虚伪,自然与造作,倜傥潇洒与迂腐拘泥”;“不过王尔德之不凡,在于他不但是一位讽刺家,同时还是一位唯美主义者,下笔讽刺的时候,也要讲究风格,留下美感。一位唯美的讽刺家在出剑的时候,当会避免血污溅身,甚至留下的伤口也干净利落,形象动人”(余光中《一笑百年扇底风——<温夫人的扇子>百年纪念》)。</h3> <h3> 余光中曾将王尔德喜剧的特征,概括为“对话·悬念·节奏”(江苏文艺2017年初版余光中译本《王尔德喜剧》书名副标题),并称“王尔德的剧本,无论是在台上演出,或是在台下阅读,都引人入胜而欲罢不能”。即以这部《温夫人的扇子》而言,余先生诚可谓知人而善论,尽管也可能“我回头去看作者,襟佩绿色康乃馨的王尔德,笑得十分蒙娜丽莎,不置可否”(余光中《一笑百年扇底风》)。</h3> <h3> “对白当然是王尔德喜剧的灵魂”——余光中如是说,“此剧的优胜不在主题,而在对话。锦心绣口如王尔德,有了事件穿针引线,只要把自己说过的妙语隽言,左右逢源地分配给他的人物,自然就舌剑唇枪,针锋相对,听众如在山阴道上,也就应接不暇了。”《温夫人的扇子》里,传后的警句尽管没有《不可儿戏》那般“乃如天女散花,缤纷而下”,但也“匪夷所思的警句已频频出现于对白,不但当场激发观众的笑声,而且日后广被引述,终于把上下文完全摆脱,成为一切名言辞典争录的摘句,引述之频,与蒙田、培根分庭抗礼。单凭这一点,就说明王尔德的才情,传后率有多高了”(余光中《一笑百年扇底风》)。</h3> <h3> 王尔德传世的警句,大都出自他的四部喜剧,而且大都出于“不正经的角色,所谓反派之口”。究其原因,余光中认为,这种“以反为正、弄假成真”的“警句呢,四平八稳的正经人是说不出的”。譬如,《温夫人的扇子》中最有名的一句“什么东西我都能抵抗,除了诱惑”(P8),就是达林顿勋爵之言。余先生点评“这句话当然还有上下文,可是因为说得干脆又俏皮,所以单独摘出,仍然自给自足”(余光中《一笑百年扇底风》),哈哈。下面,我们就单独摘出一些可以“自给自足”的妙语警句,供喜欢的朋友饕餮一睹。</h3> <h3> “好人在世上坏处可大了。无可怀疑,好人的最大坏处,是把坏人抬举得无比严重。把人分成好的跟坏的,本来就荒谬。人嘛只有可爱跟讨厌的两类”(P7);“无论改造谁,都是件冒险的事”(P10);“男人啊越变越老,绝对不会越变越好”(P12);“哭,是庸脂俗粉的避难所,却是美人的致命伤”(P13);“灾祸,一个人还可以忍受,因为灾祸是外来的,是意外。可是犯了错误而要自作自受——啊!就是生命的创伤了”(P16);“人一上了年纪,正当知道好歹了,反而什么都不知道了”(P24);“也只有不折不扣的好女人,才会做出不折不扣的笨事情”(P29);“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我真想看穿、看透,那就是我;可是到目前我还看不出有什么头绪”(P29);“男女之间不可能发生友情。可以有狂热、怨恨、崇拜、爱情,但是绝无友情”(P30);“要显得清清白白,莫过于冒冒失失”(P34);“奥大人有许多好处,幸而都露在表面上,一个人的长处原该如此”(P35);“我自己的事总是把我烦死。我宁可管别人的事”(P46);“每当有人跟我看法一致,我总觉得我一定错了”(P48);“我们全掉在阴沟里,可是有些人却仰望着星光”(P49);“世上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求而不得,另一种是求而得之。后面这一种惨多了;后面这一种才是真正的悲剧”(P50);“这种人(犬儒派)什么东西都知道价钱,可是没一样东西知道价值”(P50);“老公羊(奥大人)把自己犯的错,全叫做经验”(P51);“要没有错误,人生就太无聊了”(P51);“人生真是可怕。是人生在支配我们,不是我们在支配人生”(P54);“人生的教训,只有到用不着了,我们才学得会”(P55);“人生的悲剧,先是行动,然后是言语。言语恐怕更惨。言语不留情面”(P55);“伦敦的雾跟正人君子太多了”(P58);“理想是危险的东西。还是现实比较好。尽管现实会伤人,还是好过些”(P64);“要断送爱情,太容易了。哦!很容易断送啊,爱情”(P65)。</h3> <h3> 确如余光中所言:“王尔德的对话往往一语道破,成为警句。令人佩服的,正是这种以简驭繁的功力,化腐为奇的智力,片言断案的魄力。至于我们是否同意,是否感动,却另当别论。”其中的原因,一方面在于“警句是智慧的结晶,语音的浓缩;它把次要的成分都剔开了。所以不是百分比的统计数字,而是真理的惊鸿一瞥,昙花一现”;另一方面,“王尔德驱遣文字的天才有目共睹,但是他驱遣文字的目的,主要在表达意念(idea),而不在感情和感性。”因此,余先生才会说“我看王尔德的作品,总是逸兴遄飞,但看后的心情,是佩服多于感动。王尔德之长,在趣不在情。唯其有才,所以有趣。这种善发理趣、意趣、奇趣的高才,用在喜剧上,当然令人拍案叫绝”(余光中《一跤绊到逻辑外》)。</h3> <h3> 读《温夫人的扇子》,每次都会一气呵成,感到酣畅淋漓,如沐春风。这首先要归功于王尔德的才与趣,尤其书中的妙言隽语,使人眼花缭乱、目夺神迷,如入宝山、且惊且叹。就中译本而言,较之《不可儿戏》,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对话”之外,想来余光中先生所谓“悬念”与“节奏”自然也是功不可没。</h3> <h3> 说到悬念,总会让人想起中国相声中的包袱。思量这部《温夫人的扇子》,大概就是欧琳太太的身份之谜了。欧琳太太是温夫人的母亲,这一点,除了做母亲的自己知道之外,做女儿的始终不知道,其他人物也都茫然。只有温德米尔勋爵例外,因为这件事正是做母亲的向女婿勒索的依据。而关于欧琳太太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的争议,贯穿始终,推波助澜,平添了欧琳太太的神秘。剧中另一个悬念,则是温夫人一气之下私奔达林顿勋爵的单身寓所,濒临身败名裂的险境。这个秘密只有母女二人知情,不但考验了欧琳太太的母性,也诠释了王尔德该剧探讨的主题,即所谓“上流社会”的定义——“说得具体一点,便是淑女与荡妇之别。王尔德的答案是:难以区别”;“换一句话说,天真的女人不一定好,世故的女人也不一定坏”——也许这正应了达林顿勋爵那句名言:“什么东西我都能抵抗,除了诱惑”。余光中剖析:“戏剧而有秘密,往往是情节发展的关键,也就是经营悬宕的利器”;“如果秘密是悬崖,则剧作家把不知情的剧中人,或是知情的台下人,三番五次地推向悬崖边上,就产生了高潮。”高潮迭起、悬念连绵,自然就会使读者或观众欲罢不能,热盼一探究竟。至于那把风情万种的扇子,是道具,也是剧情转折的利器,余光中说可以与“桃花扇”相媲美,并谓“扇之为用大矣哉”(余光中《一笑百年扇底风》)。</h3> <h3> 说起节奏,则会使人不由想起两句名言。一是苏轼《答谢民师书》中所谓“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二就是李贺的名句“笔补造化天无功”(《高轩过》)了。《温夫人的扇子》共有四幕,时间不出24小时,剧本也不过68页,但阅读起来,却会感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跌宕起伏、有张有弛,煞是好看,正应了苏轼所言。至于李贺所说“笔补造化”,余光中有这样的介绍——有一次,一贵妇观赏英国风景大师泰纳的作品,提出异议,说他画中的落日她从未见过。泰纳答道:难道我们不愿意落日像那样吗?——这或许约略等于“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吧,如果用王尔德的名言“艺术并非模仿生活,而是生活在模仿艺术”来解读,则可能又别有洞天。余光中认为:“至于剧情的处理,则是采用所谓‘善构剧’的手法,务求结构单纯而多重复,发展紧凑,高潮迭起,危机四伏,误会丛生,而如果人物的变化或情节的演进不够机动,就乞援于再三的巧合,总之要一气呵成,必须使观众应接不暇,直到剧终才群疑尽释,百结齐解”(余光中《一跤绊到逻辑外》)。</h3> <h3>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可叹的是,王尔德擅写喜剧,而他的人生却是一出悲剧。法国作家纪德追忆他做文艺青年的时候,曾听王尔德大言自剖道:“你想知道我一生的这出大戏吗?那就是,我过日子是凭天才,而写文章只是凭本事。”王尔德没想到,他利用天才自编自导的一生,在最得意的高潮会突然失去控制,就在他对纪德说那句大话的1895年,同时饱尝成名之甘与铁窗之苦。好出风头的王尔德,风头如日中天之时未免飘飘然,他不服男友德格拉斯的父亲昆司布瑞侯爵指他“好男色”,不听别人劝阻,径向法院控告侯爵,结果官司败诉,反成被告,法院判他同性恋有罪,入狱苦役两年。出狱后,不见容于他一再讽刺过的英国“上流社会”,乃自放于法国,三年后死于巴黎,潦倒以终。这似乎又回应了他在小说里说过的一句话:“好心的美国人死后,都去了巴黎”(余光中《一跤绊到逻辑外》)。</h3> <h3> 对于王尔德的人生悲剧,余光中认为是“双重的反讽”:其一是失败的深谷紧接着胜利的高潮,把“否极泰来”颠倒成“泰极否来”。另一是唯美才子王尔德,身为英国传统“善构剧”(the well-made piay)高手,明知秘密乃戏剧之灵魂,而剧情在保密与泄密之间柳暗花明,迂回进展,才能够维持紧张而达于高潮,明知如此,却不肯在一百年前的那个社会守住自己的重大秘密,反而自暴隐私,身陷囹圄,终于流亡海外,真的成了自己剧中的“沧桑男子”(man with a past)(余光中《百年的掌声——王尔德喜剧<理想丈夫>译后》)。</h3> <h3> 王尔德堪称文学史上的全才作家,“罕见一枝妙笔能兼诗才与剧才之长”,“一身而兼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之名,但是依文学史的定评,他的传后杰作在戏剧和小说,至于他的诗,则除《列丁监狱之歌》外,多半追随浪漫派与前拉菲尔派的余风,只能算是二流。他的小说《朵连格雷的画像》设想之奇可比爱伦坡,不幸只此一部,乃似钱锺书的《围城》,独一无二得可贵又可惜。余下来的镇舱之宝,就是他的五部戏剧了”(余光中《一跤绊到逻辑外》)。此外,他的《快乐王子》《夜莺与玫瑰》等童话故事,也在世界广为流传。</h3> <h3> 以“乡愁诗人”名世的余光中(1928.10.21-2017.12.14),被称为“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者”。他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对于翻译,余先生有如下高论:“大翻译家都是高明的‘文字的媒婆’,他有一种能力,将两种并非一见钟情甚至是冤家的文字,配成情投意合的一对佳偶”(《余光中谈翻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年版),并夫子自道:“我做译者一向守一个原则:要译原意,不要译原文。只顾表面的原文,不顾后面的原意,就会流于直译、硬译、死译。最理想的翻译当然是既达原意,又存原文。退而求其次,如果难存原文,只好就径达原意,不顾原文表面的说法了”(余光中《与王尔德拔河记——<不可儿戏>译后》)。</h3> <h3> 感谢余光中先生“文字的媒婆”之“高明”,使我辈普通读者得识王尔德喜剧全貌,并借助他每部译作的前言、后记,得窥王尔德喜剧的堂奥。翻译家写译者前言或后记,是一种学养,更是一种操守。而读者读译者前言或后记,则是一种游学,也是一种享受。对有译者前言或后记的所有译著,乃至所有有序跋的译著,我们都理应脱帽致敬致谢,尤其是在这两者都日渐式微的今天。</h3> <h3> 王尔德喜剧的中译本,据说不少,但多不易见。孤陋如我,更是除余光中译本外一种未见。也许是该当不见,也不必见,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离思五首·其四》)。</h3><h3> </h3><p style="text-align: right;"> 2019.11.2初稿</h3><p style="text-align: right;">2019.11.17修订</h3> <h3> 附记:</h3><h3><br></h3><h3> 有人说,读书是唯一自己可以做主的事,想来却又未必这么简单。不仅作者与读者,就连同一作者不同的书与读者之间,也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像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手头有多个译本,多次尝试都未能通读,倒是《温夫人的扇子》,不经意间已读过数遍。</h3><h3> 这或许与作者有关,即便再天才的作家,也难保部部都是杰作。一个作家,也许读他(她)三五部作品就足够了。这或许与译者有关,作者与译者需要才情、学养等各方面高度的契合。译字容易译文难,译神难乎其难。这也或许与读者有关,每个读者都有自己的偏好。再伟大的作品,也都会有不喜欢它的读者。读不读与好不好,没有因果关系,只看有没有缘分。</h3><h3> </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2019.11.15</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