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早的女诗人——我读《诗经》之卫国的故事

王秋艳律师

　　《诗经》中能够确定作者的作品非常少，但其中有两位女诗人的作品，是我今天要介绍的。史书上称呼她们，一个叫庄姜，一个叫许穆夫人。

　　她们的真实名字史书上没有记载。春秋时期的女子，通常在出嫁前会有一个不为外人知晓的闺名，出嫁后就随夫家的姓氏称呼，比如庄姜是齐国公主，“姜”乃齐国国姓，她嫁给了卫庄公，故称为“庄姜”；许穆夫人的得名则是因为她嫁给了许穆公。

　　先来说一说庄姜。

　　提到庄姜，可能大家不熟悉，但有几句形容绝色美女的诗，大家应该听说过：

　　“手如柔荑（tí），肤如凝脂，领如蝤（qiú）蛴（qí），齿如瓠（hù）犀。螓（qín）首蛾眉， 巧笑倩（qiàn）兮，美目盼兮。”

　　这几句诗，用比喻的手法，不惜笔墨，写出了一个女子的倾世容颜：她身材修长高挑，纤柔的双手如茅草的嫩芽，肌肤似凝脂般细腻白皙，脖子如柔软的幼虫般娇嫩，瓜子般细白整齐的牙齿，额头饱满，眉毛弯弯细又长；盈盈一笑，让人心动神往；美目流转，自是顾盼神飞。

　　清人姚际恒曾经感叹这几句诗是“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

　　强调一下，这首诗不是庄姜所写，但诗中描写的美女，就是庄姜，这是卫国人写她出嫁时的盛况的诗篇，记载在《诗经·卫风·硕人》中。流传至今，能够背诵下全诗的不多，但这几句形容美女的诗句，却大多耳熟能详。

　　庄姜有一个侄子，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

　　有倾世容颜打基础，有强大的母国作后盾，照理说庄姜婚后的幸福概率是很高的。可惜，命运对谁都是公平的，不圆满的占绝大多数。对于庄姜来说亦如此。她最大的悲哀，就是婚后没有生育，而王后无子，随之而来的就是国君的冷落、姬妾的僭越、非己出的公子们的轻视，还有伴随她的孤单清冷的漫漫长夜。备感人间悲凉的庄姜，通过写诗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也是很自然的。所以有说法认为，《诗经·邶风》中的《柏舟》、《绿衣》、《燕燕》和《日月》就是庄姜对自己的不幸福的表露，朱熹也认同这种说法。

　　比如《柏舟》写了“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和“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写了自己的隐忧、小人的不容及不能奋飞的无奈。

　　

　　只不过，庄姜写诗，在正史中始终没有得到印证，所以《诗经》中是否真的有庄姜的诗作一直有争议。《鲁诗》则认为《燕燕》写的是卫定公夫人在其儿子死后送寡媳归国之作。另外根据《史记卫康叔世家》记载，庄公在世时戴妫已死，不存在庄姜送戴妫归国的可能，《烈女传》中的记载也延续了这种观点。

所以，庄姜是不是中国史上最早的女诗人，颇有争议，没有定论。

当然这丝毫不会影响这些古诗的魅力，后世的读者们也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解读，比如《绿衣》，后世不少人就认为是丈夫睹物思人，看到妻子生前所作衣物而思念起了故人，所以把它当作一首悼念亡妻的诗作。

　　如果说庄姜是不是最早的女诗人存有争议，那么，许穆夫人则是《诗经》毫无争议的作者之一了，她是中国文学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位女诗人，也是世界文学史最早的女诗人。另据清魏源《诗古微》考证，《诗经》中许穆夫人的作品有三篇，分别是《鄘风·载驰》、《邶风·泉水》和《卫风·竹竿》。

当然，为了不让那些坚持说庄姜是最早的女诗人的学者们不快，也可以换种说法，说许穆夫人是史上最早的爱国女诗人，该是没有争议了。

　　说到爱国诗人，大家马上能够想起的都有谁呢？

　　就我来说，有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有陆游的《示儿》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有辛弃疾的《破阵子》：“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但许穆夫人的爱国诗《载驰》却是写于2600多年前。这首诗，与命运多舛的卫国国运有关，而卫国的国运则与其变态荒唐的国君们有关。狗血的卫国历史，完全可以写成一篇长篇巨著的。考虑到文章的篇幅，为了让大家能对许穆夫人的诗作背景有所了解，只能简略介绍一下。

　　从血缘关系上说，许穆夫人是庄姜的侄女的女儿，也就是说庄姜是许穆夫人的姑姥姥。

庄姜这个侄女在历史上非常有名，她就是宣姜，本来要嫁给卫宣公的儿子太子伋，但被准公公卫宣公强娶，与卫宣公生有两个儿子，即公子寿和公子朔。在卫宣公死后，公子朔即位，称卫惠公。宣姜则被安排嫁给了卫宣公另一个儿子昭伯顽，又生了三子两女，许穆夫人正是宣姜与昭伯顽二人所生的一个女儿。

这段关系比较混乱，从母系上论，许穆夫人是卫惠公的同母妹妹；从父系上论，许穆夫人则是卫惠公的侄女。

卫惠公死后，其子继位称卫懿公。许穆夫人的故事开始了。

　　据说，许穆夫人待嫁时，许、齐两诸侯国都派使者前来求婚。许穆夫人当时就很有自己的主张：她考虑到了齐国国力强盛，而许国国力弱小离卫国又远，与齐国联姻利于卫国的安宁，所以她个人属意齐国。但眼光短浅的卫懿公在许国重礼的打动下，把她嫁给许国国君为妻。许穆夫人的称呼就是由此而来的。

　　卫懿公最大的爱好是养仙鹤。仙鹤们被他封为大将军等高级职位，穿华丽的服装，吃可口的食物，住宽敞的房子，出门还乘坐车辆，由此引得民怨沸腾。公元前660年，狄人入侵，将士们拒绝上阵，对卫懿公表示：让你的鹤将军们上阵杀敌就好了。结果就是卫懿公被杀，卫国首都朝歌（今河南鹤壁市的淇县）的百姓逃离了都城，在黄河边被追赶上来的狄人一阵屠杀，幸亏有许穆夫人的姐夫宋桓公派兵营救，但渡过黄河的难民仅有七百三十人，加上共、滕两个别邑的人民共五千人。

　　渡过黄河的卫国人，暂时寄居在漕地，立宣姜与昭伯顽的长子公子申为国君，史称卫戴公（他也是许穆夫人的哥哥），在楚丘（今河南滑县）营造宫室与家庙。可惜卫戴公因悲伤过度，不到一年就死去了。国人又立戴公弟弟公子毁为君，史称卫文公，这是公元前659年。许穆夫人的这首爱国诗篇《载驰》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写成的。

　　这首诗共分四章，首章是：

“载驰载驱，归唁（yàn）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首章内容，写的是远嫁许国的许穆夫人，在得知母国劫难、哥哥卫戴公去世的消息后，心急如焚，归国吊唁，同时想求得夫君许穆公的帮助。但怯懦的许穆公不想引火烧身，没有答应夫人的请求。许穆夫人乘坐马车急急地赶回卫国，临近卫国境时，许国大夫们追赶过来加以阻拦与责难，认为她应该以许国利益为重，作为许国王后不应为了娘家而抛头露面。这无疑更增加了夫人的焦急与忧愤。

诗的第二章是：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bì）”。

作为许国夫人，如果对许国大夫的劝阻置之不理，直接对抗的就是自己的夫君许穆公；如果返回许国，置母国的生死存亡于不顾，又是夫人无法做到的。该章采用了排比句式，写了夫人内心的纠结、矛盾、斗争，以至于最后决定不屈于君命、义无反顾地归卫的过程：“即使你们不认同我的做法，我也不可能返回许国，你们的理由不能说服我，我的心思不会背离母国；即使你们不赞同我的做法，我也不会渡河返回。你们的理由不能改变我，我对母国的挂念永不停休”。

　　诗歌进入第三章，许穆夫人抛下阻拦责难她的许国大夫们扬长而去，但夫人的内心是起伏难平的：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méng）。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穉（zhì）且狂。”

诗中虽有“陟彼阿丘，言采其蝱”的表述，但她并非真的是登上山丘采什么治疗郁闷的贝母，而是借助于比兴，来表现诗人胸中的苦闷。同时夫人也在内心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女子，所以就特别地多愁善感呢？答案是否定的：“女人多愁善感，并非是随便动什么感情，而是自有其道理”。而夫人之所以忧愤难平，根本就是许国君臣把自己的爱国视为过错并大加责备引起的。由此，夫人满腔的愤懑终于化为对许国大夫的斥责：你们就是一群不顾大义的幼稚狂妄之徒！

　　《载驰》的最后一章是：

“我行其野，芃（péng）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夫人终于看到了卫国绿意盎然的麦田。经过思虑之后，夫人也下定了决心：“要去向大国陈述，取得它们的援助。谁亲近卫国，就向谁求助”。但这样做，无疑会触怒许国国君和大夫们。所以夫人在诗的最后，用非常自信的口吻，给了许国君臣一个解释：“许国的大夫君子们，无需再对我横加指责。你们考虑千百遍，也不如我亲自走一趟！”

　　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好一首感动世人的爱国诗！

　　许穆夫人的行为取得了什么效果吗？史书中没有具体记载。但《左传·闵公二年》上说，当时的霸主齐桓公（从许穆夫人的母系论，齐桓公是许穆夫人的舅舅）派遣公子无亏率军队至漕邑，把卫国遗民和卫文公保护了起来，并且提供给他们生活用品，然后帮他们建起了新的都城。

　　在经历了几代昏聩淫乱的国君后，卫国终于迎来了一个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好君王。卫文公不仅努力发展经济，还不惜代价招募贤能，他在位二十五年，卫国国力得到了极大的恢复。

此后，卫国又存续了四百余年，直到前209年为秦二世所灭。

《载驰》注释

1.载：发语词，无实际意义。

2.唁：凡有丧事向生者吊问叫做“唁”，吊人失国也叫做“唁”。卫侯：指卫文公。

3.悠悠：长貌，形容道路之远。

4.漕：今河南滑县。卫国故都朝歌（今河南省淇县东北）覆灭后，宋桓公将卫国的遗民安顿在这里。不远：不离。

5.大夫：指来到卫国劝说许穆夫人回国的许国诸臣。

6.既：尽。嘉：善。既不我嘉：就是全部不认可我的主张。

7.旋反：言回转许国。

8.视：比。臧：善。这句连下句就是说和你们的不高明的意见相比，我的考虑难道不深远么？

9.济：止。

10.閟（bì）：闭塞不通。

11.阿丘：四边高中央低的山叫做丘，有一边偏高就叫做“阿丘”。这里可能是卫国的丘名。

12.蝱（méng）：今名贝母，药用植物。

13.善怀：就是多愁易感。

14.行：道路。“各有行”就是各有各的道理。

15.尤：埋怨或责备。

16.穉（zhì）：同“稚”，幼稚。

17.芃芃（蓬péng）：草木茂盛貌。

18.控：求告。

19.因：亲。极：急。对别人的灾难迫切地关心和及时地援助就叫做急人所难。这句是说谁和我卫国相亲谁就会急我卫国之难。

20.无：同“毋”。

21.之：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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