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热爱的，我永远的高三6班

易风行

猪屎巷（1988年）

 

       三十年前，我每天骑着单车，穿过老隆古镇的麻条石老街，经过那个既是下坡又是拐弯处有一家国营布店，便可以听到“啾啾”的声音，是营业员把单子夹在夹子上然后在铁线上飞驰到收银台的声音，然后通常会看到丽骑着单车从猪屎巷里扭着出来，扎着马尾巴，衣裙永远是干干净净，身材单薄，皮肤光洁，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光芒，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少女，但我从未跟她说过一句话，她是那么高冷，又那么恬淡，在灰墙黑瓦的老街，掠过她那衣袂飘飘的白色身影，空气变得鲜活流动起来，仿佛整个街巷都光亮了。这次高中毕业三十年聚会，晚宴时我们坐在了一张桌子，我们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交谈，她语气温婉，和颜悦色，恬淡却不高冷。而机缘巧合，高三坐在最后一排的革伟和我组合在一个房间，他读高三时抽烟、打架，在过去三十多年里我们也是没说过一句话，聚会晚宴结束后我们彻夜长谈，后来国栋也加入了聊天会，原来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精彩。我们这些老同学，一起度过了最艰苦的读书时光，为了逃离贫瘠，为了诗和远方，埋头苦干，砥砺前行，彼此从未坐下来说过话，也不了解彼此，多年以后，我们累了，我们缓慢下来，我们再次回到梦想开始的地方，才发现彼此依然保持着最初而珍贵的美好，成为人世间最感慨的热泪。

        经事不断，阅人无数，人也就老了，便爱怀旧。天命之年，往事无可追，未来不可期，情感不惊，老不老，少不少，就有些尴尬。去年今初，大病一场，休息了整整一年，期间在南华禅寺住了十天半月，山中安静枯坐，怀想世间万物，只愿韶华就此老去。

        但是劫后余生，更应该成为美好，正如口腹之欲，全在五脏庙中，舌头翻身，嘴巴就有了想头，卑微的记忆又复活生动起来，这很容易让我们获得一种美食之外的品味和思想……

        仕选、资华跟我还是同一所大学，我经常跟他俩打发闲暇时间。其实，找仕选只是一个籍口，主要是找他们班的郑小姐，仕选看破不说破，让我少了很多尴尬，求偶虽无果，却让我跟仕选变得更加熟络起来，红颜易得，一友难求。资华则整天西装革履，头发锃亮，一丝不苟，鞋跟上钉着马口铁，踱着方步，发出动人心魄的“嗒嗒嗒”声，每每这摄人三魂六魄的声音响起，我便连忙跑到宿舍门口，果然见他正从走廊那边阔步而来，又是背光，身影显得十分高大而文雅得很，一点都不象是学经济的，结果他现在专攻古体诗，让我这个学中文的人不敢噤声。

        令人意外的，美萍和我在老隆的落脚点都是兴泰花园，对面那栋楼里竟然就住着大海，我终于可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何况美萍女神在侧，阳台之上，世界可及，三人遥遥相望举杯，想起来都愉悦心情。兴泰花园风水极佳，背靠青山，左边是个部队驻地，贵人威不可侵，右边是三叉路口，车流渐缓，聚风气纳八方财，而东江在她门口拐了个弯，曲水含情。每次母校聚会，大海就是东道主，忙得不亦乐乎，我们也坐享其乐，并无不妥。

        所以，生活处处有意外有惊喜，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或许这就是人生的真谛吧。

        从老隆古镇出来的人，东江是绕不开的情怀。对于我来说，东江是跟景华联系在一起的。有一次放学后，景华带我去他的一个单间，在东江码头边的二楼，房间里一桌一椅一床，简陋之至，两个少年，一高一矮，站在窗前，默默无言，看夕阳下的东江，看东江里的夕阳。这样的况遇，这样的情致，再无经历，以至刻骨铭心。

        人的一生，冷暖自知，自己的人生唯有自渡，沟沟坎坎总是要自己去过。1988年冬，我的奶奶去世，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我还记得奶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想看见你读大学。在奶奶的丧礼法事时，一个和尚大师取出一副很破旧的古筝弹了起来，宁静的音符从泛着古铜色的木古筝中散发出来，我听得忘神，只觉世界是如此的平和，丝毫不显哀伤。人说高山，人说流水，伯牙痛失子期，摔琴绝弦，而大师却面对逝者，“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我想他是在对自己的心灵倾诉，世上哪有知音，世上境界莫过于忘我。回到学校，我跟同桌军宏聊起这个，他一脸茫然，年少如我们，情薄历简，若非亲历，又如何理解。同桌军宏永远都是那么快乐，即使现在想起他，心里仍是一片阳光。

        坐在我后排的是小清和富群，她俩一个来自农村，一个是“官二代”，相处和谐，其乐融融，全在于真诚。而富群，在整个中学时代，是跟我说话聊天最多的女生，她乐观、开朗、大气、率真的性格，深深感染了我，这对内向忧郁的我，就像朝阳照耀挂满露珠的草叶，在温暖和生气中慢慢舒展，恢复其应有的姿态。大学时，我们的学校一路之隔门对门，这真是一种缘分，我偶尔去富群的宿舍闲聊。礼尚往来，有一次富群造访我，惊艳了整栋宿舍楼。大学毕业的时候，富群告诉我市委正在创办市委党报，需要人，我可以回去。那时富群的父亲已经在市委做官了。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满心矛盾地留在了广州。不一样的选择，不一样的人生，一样的困惑，只是人生没有后悔。毕业三十年聚会晚宴的时候，突然叫我上台朗诵诗歌，当我接过主持人送的花，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说要把花转送给富群，对她的感谢，我需要一个仪式，这是再适合不过的场合了。几分钟之前，我还在遗憾节目组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让我可以朗诵得更好，而此刻，是那么的真实而自然，如果能实现自己的一个小目标，愉悦大众又有何不可呢？

新街口（1988年）

        其实，聊什么，和谁聊，都是次要，关键是一种心情体验，一种心理状态，一种生活方式。正如寻常饭菜，一饮一啄，皆是自己碗里的前世今生，味道的厚薄，则常常消融在人情冷暖的领略里。

        比如同学会艺会长，说话的语速较慢，甚至令人怀疑他是不是结巴，但这也许就是大智若愚吧。他的家好像是在铁轨旁边，高三的时候曾经去他家看国足比赛电视直播，后来据说他去深圳开了家咖啡店，我便一直想去他店里喝杯咖啡，成为一个喝咖啡的人，却一直没有成行。其实咖啡的世界很小，即使可以续杯，我还是嗅不到咖啡以外的意外，真正的喜剧之王不是生活中的你我，而是我们抿在嘴里的咖啡。而现实是，有心情的不是咖啡，而是有心情喝咖啡的人。后来，艺不卖咖啡了，生意却越做越大，字越写越劲道，人越来越宽厚，说话却还是一如往常的不紧不慢，还信佛了，我知道有钱人后来都信佛了。

        身处和平盛世的我们，实在没有必要苛求更多，清新宜人的早晨，露珠梦幻般晶莹跳跃，那开了花的韭菜，仿佛洋溢着女性气息，娇娆别致的细碎的小白花，被亭亭纤腰的修长花梗托举着，像小姑娘仰着乖巧好看的脸，哼着美妙的歌……

        这便是老隆古镇平常的宜人景色，真是令人珍惜而难忘的情怀。

        由此，从老隆古镇走出来的女子，总是有别样的风情。我总觉得我们高三（6）班的女生，三十多年来一直是女神一般的存在，明眸皓齿，流光溢彩，杀伐果敢，就像丽华面对我摆出的剪刀手，一如从前的阳光明媚。人说岁月是把杀猪刀，但在丽华身上，时间伟大得不留痕迹，仿佛滞留在三十年前的那个篮球场上，那个女篮健将的身姿，活力四射，青春勃发，跃起投篮优美得像舞姿曼妙，是的，篮球场就是丽华的舞台，她像火一样燃烧，像花一样灿烂，像海一样梦幻，在那个贫乏的年代，看丽华她们打篮球，真是令人激情澎湃的事情，多少年之后，那依然是我们穿越时空的回忆，那是我们高三（6）班所有人怀揣的青春之心。

        我一直很遗憾，学生时代没有被爱神眷顾，可是又何其幸运，多年之后，我们再次相聚，我们没有爱恨情仇，我们也不存在死灰复燃，我们更不可能拆散一对算一对，我们只有喜悦和感动的记忆，只有率真和未来的憧憬，只有笑容和真诚的祝愿，晓庆、勇军、海燕、晓庆、琼珍、小梅、志芳、红永、雄英、丽红、晓凤、娟娟……高三（6）班的女生啊，我能想起的，就是三十年前你们在课室里烛光中默默夜读的身影，和第二天清晨你们走进课室时的笑容，而我，是与你们共同度过那段最美青春年华、一起逐梦的同窗。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今又月圆时，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年少时，人们常常会误认为，永远在一起是很容易的，美好时光可以一直到永远。直到有一天，就会发现原来自己不过是一片羽毛，在这个世界随风飘荡，身不由己。分别时甚至来不及多言，分别后再也不会哭。青春是一条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有足够多的朋友，有足够多的同事，但再也没有一个老同学一样的人，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从前，再也没有必要回到从前，再次相见，已经是新的开始，难的不是开始，而是相见。

        东强与我同在广州，一河之隔，那座桥，我们无数次的穿越，见面却屈指可数。东强大学毕业后又去当兵，圆他的军人梦。他一如既往的幽默风趣和高大帅，每当我沿着珠江跑步锻炼，总想起他快步流星的徒步身影，他就在对岸。而云辉，如果他不是做了同学会秘书长，我对这个名字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见到他我惭愧得一声不吭。他长得五大三粗，门牙貌似有点漏风，我在想有朝一日他要是镶了两颗金光闪闪的门牙，那个金山阿伯的形象绝对是亮瞎人，那时候他还会在群里指点江山、在同学聚会上忙前忙后么，只恐怕是背有点驼了，没办法，有事秘书干嘛。勤俭的名字，那就是令人过目不忘了，他说起话来两片嘴唇一撇一撇的，活灵活现，常让我想起吃红烧肉的滋味来。锋毕业后再无见过，他还是我的小学同学，他以前个子很小，有一次在微信群里看到他的照片，居然长得很高大了，而我依然是个子很小。贱石也曾是我的同桌，我一直很佩服他的父母，因为给他取了贱石这个名字，他走路有点晃，吐字斩钉截铁，衣服却是随便得很，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尚联大学毕业后我们很是接触了一些时间，他那时候一心一意绘画，据说画得很好，但我从未见过他的画，他不送，我也不敢索要。颂武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敦实粗壮，我一直觉得他很适合做老板或者建筑商包工头之类，他却成了银行金融家，为建设家乡鼓与呼，人生从来就是一个传奇，传奇得让你所有的预想都不过是一种妄想。另一银行金融家利民在珠江新城，我一直觉得他办公的大楼是个城堡，藏着巨大的财富，他的太太也是我们年级的冻龄女神，还是个中医大咖，好多年前的一次女神饭局上，一众女神叫我算命，我请教她中医。晓凤也是深圳大都市的银行金融家，由此可见过去几十年中国乘改革开放之风社会经济尤其是地产业金融业的飞速发展，我们这一代人生逢其时。

        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面，忙碌的生活，让我们忘记了什么才是精髓，只有在与老同学的畅谈里，能让人感到悠然自得，找来源源不断的灵感。也许，老同学从来就不是赚钱的依据，她只是多少人心中最纯美的一个后花园……

        很多人说，青春时代，要有一次远行。我们高三（6）班的合水远行，便是我们高三（6）班难以忘怀的青春之旅、成熟之旅、友谊之旅。

        那天我穿着浅蓝色衬衣，白色裤子，白色球鞋，那是我最好的打扮。我们坐小火车抵达60公里之外的兴宁合水水库，游玩之后又坐小火车到了10公里之外的兴宁县城过夜，结果剩下的钱不够买车票，后来我们决定，让我们的女生坐全程的汽车，男生坐到鹤市镇下车，然后再徒步15公里回老隆古镇。

        我们永远都记得，我们一群男生徒步在205国道上，从开始的恐惧，到镇定，到坦然，到有说有笑，到脸上充满了青春的自信和快乐，穿过乡村，穿过田野，穿过加坡岭，穿过两渡河，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我们越走越热了，我们走了多少公里?学校在哪儿?终于，我们向前望去，我们看见迎面有一颗颗黑点在蠕动。再近一些我们才看清，那是人，是操场上迎着我们走过来的人群。第一个是富群，富群身后是高三（6）班的女生们，她们的后面，是闪闪发亮的几个招牌字：龙川县第一中学，还有学校后面苍翠巍峨的群山。

        我们想快点跑过去，但腿为什么变得那么沉重?我们回头望着逶迤的公路，路面在暮色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静地记载着我们的足迹。我们忽然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我们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突然爆发出欢乐的呐喊，笑得是那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古老的街道似乎被感动得颤栗了，发出宽亮低沉的回音，和我们共同欢呼着……

        啊，亲爱的，热爱的，我永远的高三（6）班……

1988年合水游

1988年合水游

1989年毕业合影

2006年母校聚会合影

2008年河源聚会合影

2013年深圳聚会合影

2019年母校聚会合影

2019年母校聚会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