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滴杂记

谭跃

乙亥年七月上弦，立秋将过，台风欲来。时黑云如幕，翻墨空中，行之迅疾。倏忽雨落，瞬息雨横风狂，朦胧一片。观雨则皎洁如练，听风则啸吟如魔。转视行人，或伛偻握伞，或惊如鼠窜。须臾风雨收歇，移步庭前，则清风拂面，流潦潺潺，但闻秋叶簌簌而已。微目低空，又乌云乍聚，其状似野马脱缰，其势如天兵欲降。余负手而立，看风起云涌，凌雨欲来。世事如棋总无情，身在其中，对错总非自已……

七月十一日，向晚，秋雨初歇，风清意爽。时黑云翻涌，弦月含羞。城中有小山一，纵横不过里许，然此山草木繁茂，山花秀丽，隐隐点缀其中，意颇静雅。加之雨后新山，青阶交错，小径清幽，更复可爱。初，余约八戒，欲闲步山中，作月下游。转念思之，恐有蛇出，惊此佳兴，遂弃之，漫步山畔而已。

是时，余暗牵彼手，但觉软玉存香，温热如火，紧扣十指，心鹿为之舂然。余暗想，如此，纵余生定格于此，亦无憾矣。携手环步小山一匝，谈笑风生，灯火如阑，忽蒙蒙细雨，纤纤飘落，余恐其寒生病起，曰：愿往？答曰：善。于是寻路而归，及抵其家，余曰：昵否？彼轻拭朱唇，曰：可矣。遂相昵甚亲，竟忘乎所以。未想于时有浪荡子约五六人许，结伴道旁，投之手壶以示相妒尔。余暗思敌众我寡，又逢夜深人静时，呵之恐招是非，难护我八戒周全，遂窘急携八戒疾走，其间余语八戒曰：彼及焉？答曰：遁矣。遂心神稍定，复亲昵有时，尔乃送诸其家，恋恋而别，时雨落如酥，淅淅不绝于耳。回望来路，犹不酒自醉，如梦似幻，情难自已…

七月望日，中元节是也，俗称鬼节。民间传言，阴曹于是日鬼门大开，放百鬼游荡阳间一至数日，鬼差押之。于时但闻镣铐铿锵，隐隐鬼哭，鸡犬阒然。其中忌讳良多，人多避之。

余独不解阴曹此举其意义何在，常闻阴阳两隔，势如水火，何鬼怪肆于人间而为祟焉？若此，昭昭天理何在！若鬼物思亲，心念人世，阴曹恤之，然百年之魂，其亲必成阴间一鬼，黄泉之下，尚可团圆，岂尽悲乎？然鬼之一类，若非含冤受屈、死于非命者，其七情六欲必然息止如潮，安于天命而已。如此这般，余独不信也，说与八戒，遂相视而笑，以为荒诞。于是相约月下，做一对神仙眷侣。

是夜圆月高悬，凉风拂柳。碎影如银，撒玉幽径。转视小河，水波舒展，皎洁如练。然街道行人萧条，不复往日热闹，盖因鬼节自欺也。

余携手八戒闲步林荫，其夜色如蜜，甜在心扉。至一夜宵店，相对而坐。八戒烹食，余静候之，其幕如诗似画，千金不换矣。席间，八戒为余以生菜夹肉食之，余戏称为“菜包”，八戒以为有趣，竟热衷于此，辍食专为余烹制菜包，余腹饱如牛，苦求八戒饶之，乃罢。遂相视而笑，携手归焉。

行至一处，但见月上柳梢头，光明如镜，清幽静雅，遂与八戒相拥而坐。余揽之入怀，睹佳人静美如虹，素雅如兰，宛若画中人，绝非尘中物。余思之，此生愿足矣，更复何求！遂相昵甚亲，似胶如漆，难分难舍，竟一时辰之久。余戏与八戒曰：纵牛郎织女初会，恐不过如此耳。然彼之爱情历经磨难，千年不变，诚可敬也。你我之爱情，千年终为虚幻，百年足矣。八戒听罢，春容满面，笑之以目，点之以首，紧偎余怀，遂热吻如初矣。

未几，八戒忽双眼迷离，面容古怪，余惊问：我八戒脸抽筋焉？八戒听罢噗嗤大笑，曰：怪哉，余困极，双目难张，怎脸抽筋乎？余与之大笑，遂相携还家，拥吻而别。时月色如脂，风清意爽，想鬼神亦羡神仙眷侣，不复作怪也。

昨夜偶得一梦，略然：一同事许字夫家，大宴宾客。时余做傧相，与妇同行，不期席间有若干恶人，浩荡而来，其势欲夺新郎之妇。新郎大恚，余与众傧相奋而与之斗，一时喊骂惊恐之声，萦荡耳际，刀剑铿锵，血染四壁，余是时惊寤，冷汗浸褥，其梦大半忘矣。今溽热难耐，黑云如幕。未时暴雨如注，其声如玉珠坠盘，充沛天地。举目四望，雨落如纱，可见不足百步，余思之，男梦傧相者，预余婚喜之日不远矣。然，其梦中见于恶人，且兵刃相向，剑影刀光，余感情一路，或终坎坷不平耳。是日余语之八戒，彼失笑，谓余梦之如戏也。未已，八戒忽面带醋意，语余曰：他日如得梦，勿是他人，须是我。余曰：微臣谨遵法旨。今忆其片段残影，叙述如上，简而记之…

乙亥年八月初十，时将月圆，正是云淡风轻、神舒意爽时节。前因工作变动，与八戒同僚见分，今已二十有四日矣。虽日日相见，缠绵入骨，然终是聚少离多经日，切苦相思之情，时以分秒记。余每日望眼窗外，呆立有時，思之盼之，目及处，八戒一颦一笑，如在面前，恰见阴雨迷蒙，意更复落落如酒。萎靡熬至下班，迫切归家，得见我八戒，意顿然百念俱消，不啻再生也。

向晚，冷月含羞，凉风拂袖，虫鸣喈然。余是时心如结絮，坐立难安。少倾八戒忽来信，言其父母忧余家贫亲老，恐八戒于我，屈苦矣。余闻之，恰如秋虫展翅，无力于天也。余与之言，他日余命贫穷贵贱，莫敢定也，所以不敢轻许诺言。所肯定者，余必会视我八戒如珍宝，前时如此，今时如此，往后更复如此。更，余尽其所能，拼搏进取，倘天公不欺，吐气扬眉之日或可期也。八戒意复坚定，言之切切，情意绵绵。余但觉热泪盈眶，暖入心扉。一时语尽词穷，恍如木人，想经年诗书苦读，竟苍白若此，可见此情难书也。辗转反侧，竟难以成眠，余暗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唯加倍珍惜而已…

乙亥年九月十八，时逢八戒生辰前夕，余骑行有时，携八戒出郭漫游山野。是日凉风萧瑟，桂香幽然。但见水波叠翠，风起云卷，夹道绿茵葱郁，时有碎花点缀其中，或嫣红若晓霞初泄，或樱黄如空谷流萤。远望山峦如墨，低目蜂蝶流连，其幽静空灵，绝非闹市可比，是之，八戒喜形于色，左右嬉笑其中，纯真烂漫，宛若孩童。余负手盈望，草动云舒，但觉其幕如诗似画，令人不酒自醉矣…

乙亥年九月廿二，夜深矣。是时秋风萧瑟襟额，花瘦残红，余漫步庭前，寒露侵体，倚栏独坐，了见小亭落寞，人迹阒然，但闻秋虫恹语而已。余呆坐有时，已而雾起，倏尔一种愁绪，萦绕心怀，情难自已。

想稼轩词句，其词云：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前时读之，虽感无奈，然体会弗深，终归尔尔。而今反复吟哦脑际，忽忆去岁读书几上，笔墨温存，日日复之，不胜乐也。今陈书冷榻，满目微尘，业若牢笼，日渐萎靡，更无暇孔孟也。所叹生而为人，无奈至此，顿感生活了无趣味。余思之，人生一世，屈指区区数十载，名利虽重，倘神魂安放无处，竟与走肉何异。及此，眼眸温热，故悲也。遥想稼轩当年，挑灯看剑时，不知襟袖尚温否？今记之，聊遣心怀而已。

今岁太姥亡故时，余漂泊他乡，相隔千里，且以琐事见阻，未及悼念，每思之，实平生一憾也。近来寒冬昼短，永夜成眠，梦太姥者数，实平生所未有也。所梦者，见太姥立于道旁，四周浓雾迷重，其容貌一如生前，遂相与谈笑，其乐融融。每欲送诸还家，相携迷途而寤，醒时亦悲也。忆昔日之音容，笑貌宛在。然逝者如斯，生者碌碌，思之若梦，实怆于怀。今志之，亦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