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最后一天

雪落无声

题图，封面图，来自网络

□ 雪落无声

为这一天，少年时我担心过，青年时我害怕

过。心里不知多少次曾默默地祈愿着：这一

天千万千万不要来，让妈妈永远永远不要离

开我们。

可这一天还是来了。在我发神经一样的时不

时的杞人忧天中而来，在我毫无意料，一切

毫无征兆中而来。

这一天，天气很冷，山乡的春天杳无踪迹。

春寒料峭，白草遍地，四野萧条，阳光显得

无精打采。

这一天跟妈妈相关的事情，哪怕只是一粒细

小的埃尘，都是妈留下的遗物，弥足珍贵！

我必须用最真实的文字把它不加雕琢地记录

下来，不为别的，只为一生默默想念。

这一天，是公历2000年2月24日，农历1999

年正月20日，是妈妈六十五岁的第二十天。

🌾01

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从厨房里传来的

碗碟碰撞声惊醒。

“唉，妈妈也真是的，你感冒还没好呢，昨

晚说过了叫你好好歇着，别起得太早，可就

是不听。”

我一边揉着朦胧的眼睛一边埋怨着，很不情

愿地钻出暖暖的被窝，起了床。我径自走到

厨房门口，屋子里没开灯，很黑，看不清妈

妈在案板前正弯下腰找什么东西。

“妈，昨晚打了针，你感冒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浑身轻松了，头也不晕了。”

“噢，那你快炕上暖着去，小心重感了。”

我转身回大屋洗脸，妈妈也随后跟了进来,手

里拿着两只鸡蛋递到我面前，声音有些沙哑

地说：“这两颗鸡蛋你拿到学校去中午做面

条炒菜用。”

我在离村三公里外的学校教书，中午经常不

回家，学校没大灶，住校老师都在个人宿舍

里起小灶。

“我今天想做浆水面吃，鸡蛋就不用了吧。”

“也好，我就给你舀浆水去。”妈妈转身又

去了厨房。

“你别忙了，炕上暖着去，我自己舀。”叫妈

妈拖着病体为我忙乎，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好的，不就一点小感冒吗？没事。把你瘟

疫打发走了我就暖着去。”

我们这里大人常常把自己的孩子叫瘟疫，听

惯了倒觉得很亲切。

厨房里又是一阵响动。挪碗碟的声音，揭缸

盖放缸盖的声音，哗啦哗啦舀浆水的声音,这

些像妈妈的唠叨一样天天听惯了的声音,日复

一日，年复一年，简单地重复着妈妈的日子,

就是一首没有歌词和旋律的《儿行千里》。

当我洗完脸，简单的收拾好今天要用的东西

时，妈妈右手端着一罐头瓶浆水，左手捏着

一把干辣椒过来。

“干辣椒炝浆水再好不过了，你拿上吧。再

要啥不要？”“不要了，妈。”我心里热乎

乎的。

“饭要做好，吃饱！晓不得你瘟疫在学校咋

胡凑合着哩。总叫人不放心……”

“你放心，妈，我做的饭可好了，拉的扯面

是一流的。”

“嘿嘿，还一流呢，能不生吃就不错了。快

走吧，再磨蹭就要迟到了。把人家的娃娃教

好。”

“嗯嗯，妈……”

被妈妈一催促，我还真有些手忙脚乱，由于

一时找不到装干辣椒的小袋子，索性往上衣

的下口袋里一塞，就匆匆走出屋门。

妈妈先我一步到了院子里，手拿一块抹布在

擦我自行车车座上的霜花。

“看，这么厚的一层霜，你咋骑啊！以后夜

里要记得把车座盖上，霜就落不到上面了！

我推着车走出家门，妈妈后面也跟了出来,两

只手在袖口处别着抱在胸前，标准的一个乡

村老人的神态，和电视剧里的一模一样，说

不尽的慈祥与亲切。

“妈，你跟出来干啥？快进屋暖着去吧。我

又不是出远门，你……”

“嗯，你走，骑缓点。”

我走了六七步再转身，妈妈还站在大门口,

一动不动……

🌾02

晚上放学时，（准确点说离放学还有十来分

钟）我正在给学生布置家庭作业，二侄女慌

慌张张地撞开教室房门，哭着对我说：

“二叔，快，请医生，我婆突然昏倒了，叫

不喘了。”

侄女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扔掉手里的教本

就跌跌撞撞地出了教室，直奔大夫家。有幸

大夫家离学校只有跑步不到二分钟的距离,更

有幸大夫刚刚从市上进药回来。

上气不接下气的我给大夫说明情况，大夫二

话没说，丢下手里正忙乎的活交待给家人,发

起摩托带上我就往我村里赶。

一路飞奔，我还嫌慢。来到村口，见到好几

个人跟大夫打招呼，看他们望着我的表情我

就推测，妈妈的病并不严重，不然他们看我

的眼神怎么会有喜色呢？尤其是其中还有一

个我家的邻居。

我也不敢问他们，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妈

妈福大命大，肯定平安无事！早上她还为我

做了那么多的事，行动那么利索，她没事的

没事的……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又碰上了一个邻居，他

向大夫摆摆手，大夫刹住车，他把嘴贴在大

夫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尽管他的声音很低很低，是不想让我听到,但

我还是听清楚了，非常非常的清楚。看着大

夫调转车头离开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

天地崩裂的巨响，我仿佛一下子掉进了万劫

不复的深渊。

现在我已记不清我当时是怎样踏进家门的,只

记得我一进大门就看到姐姐在大屋外面的窗

户前一声连着一声地呼唤：

“妈——，你从这儿出来。”

“妈——，你从这儿出来。”

这是当地习俗，父母刚去世先要出殃，也就

是通过亲生子女的呼唤声把死者的灵魂从屋

子里引出来

这时候，妈妈已经长长的、静静地、安详地

睡在大屋正中的桌子上。她紧闭着眼睛，嘴

微微张开着，面色苍白，一点儿都不理会我

这个让她牵肠挂肚了一辈子，疼爱了一辈子

的儿子：

“妈——”

…… ……

这是我此生叫的最后一声“妈妈”，可妈妈

没有答应我。当时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五点半

左右。我把手伸进上衣的一只衣兜，紧紧地

攥住了两个中午没用完的干辣椒……

🌾03

妈妈是因为突发性急性心肌梗塞离开的。那

天我走后，她照常里里外外忙活着琐碎的家

务。中午饭后给家里烙了好几个馍馍，给自

己缝补膝盖处破了的裤子，好大的一个补丁

没补完，突然感到心急心慌的难受，就停下

来去邻居家转悠。她是想转一转看能不能好

一点。

邻居家媳妇正准备做晚饭，在厨房里炒菜炝

浆水。妈妈就在人家厨房门口背靠着门扇站

着拉家常，说着说着就贴着门扇，身子慢慢

倒了下去……

从姐姐把她背回家，立刻打发侄女跑步来学

校叫我请医生，到我赶回家中前后不到一小

时，正月二十日，就成了妈妈的最后一天！

妈妈入土为安后，我日日夜夜纠结着一个问

题——妈妈走得这么突然，难道真的是生命

无常吗？不是！

就算是突发性急性心梗无力回天，可冰冻三

尺非一日之寒，那肯定是在平日里，最起码

是在去世前的几天内有所反应的，妈妈她一

定是能感觉到身体不适的。

可是妈妈一辈子虽然辛苦，但身体硬朗，很

少生病。就是偶有小疾也从来不告诉我们,也

不打针不吃药，她说她最害怕打针吃药,(其实

她是舍不得花钱)。都是硬扛着就挺过去了。

所以我清楚，是妈妈表面的健康、硬朗蒙蔽

了我的双眼，麻痹了我的思想，酿成了我的

粗心。也是妈妈自己的节俭，坚韧、不把身

自己当回事才给自己的生命在意想不到的突

然中画上了心有不甘的句号。

客观地讲，突发性危急都是在平时的恶性循

环中形成的。归根结底应该是我们做儿女的

麻痹大意甚至是没有尽到孝道才加速了妈妈

这最后一天的到来！

平静的生活，有可能正在潜伏着不易觉察的

危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多么简单的道理！

正月二十日——妈妈的最后一天，多么沉痛

的教训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