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娃——陕北记忆（三）

陕北狼

文字：陕北狼

图片：军 娃

军娃是个陕北后生。

一米七五的个头，面色黝黑，鼻梁高耸，眼神清澈，光脑拢条白羊肚，上穿土布黑棉袄，下着大裆黑棉裤，一双踢死牛布鞋，走起一阵风。

不善言传，透着憨态，朴实的像块土疙瘩，走路双手揣在袖口里，晃着脑，嘴里哼着酸曲。

来村里的日子，正是冬闲，晚上常有一些老乡来窑里拉话，军娃每次来都是悄悄地的坐在灶口前，很少言传，时不时的往灶里添些柴，给他烟也是拿在手里捻两圈，闻一闻，夹在耳朵上，从腰间取下烟袋锅，挖上一袋烟，用炭火点燃，吧嗒吧嗒地吃着，灶火映红脸庞。

见我们看他，笑着说，天寒哩，烧烧睡觉暖和。记得有一次炕烧的格外的烫，夜里我和同伴就像是躺在饼铛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第二天口干舌燥，上火了。

军娃常到窑里来，就熟悉了。听老乡说，军娃苦命，很早就没了娘，是独子，他大（父亲）经常不在家，军娃一人，忙里忙外，支撑着这个家。

军娃憨厚、善良、能受苦、乐于助人，在村里很有人缘。

黄风卷起干燥了一冬的黄土，塬上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黄尘，一个混浊、干燥的春天就这样在黄色中不经意地来了。

村民为春耕准备工作忙碌着，我们两个男知青也将老鐝磨得锋利锃亮。

春耕开始了。

每天阳婆还未起身，村头老槐树上的鈡声就敲响了。

陕北多坡地，牛派不上用场，只能靠人一镢一镢的掏上去，这是陕北最苦重的农活了。

上山掏地，没甚技术，只需有把子力气。

掏地时，军娃总是和我们挨在一起，有意无意地压着队列移动的速度，一是让我们有些缓力的空隙，二是让我们不被挤出劳作行列，虽有军娃的照顾，由于身子骨嫩，还是经常被挤了出来。

那些元气淋漓，力似羯牛的陕北汉子，一抡起老镢来就忘情了，就没命了，兴奋的吼叫着，用积攒了一冬的力气，将手中的老镢使得出神入化，用老祖宗遗传下的一双粗糙的大手，用最原始的方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刨着希望，刨着光景。

他们甚至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片大山，守着这片黄土地，守着自己的老窑，终老一生，他们的生命历程就是受苦。

春耕过后，一起插队的同伴当兵走了，村里只剩下我一个男知青，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军娃见我活的惜惶，就常过来陪我，上山受苦时也总是陪伴在我身边，照顾着我，那段日子里军娃和我形影不离，

一次歇息时，我坐在崖畔上，望着北飞的雁群，想着不知归期的日子，心中一阵惆怅，随手摘了一朵蒲公英，朝着深深的山谷轻轻地吹着，一朵朵白色的小精灵潇洒地在沟壑中随风飘向远方……

砚亭，饿了吧。军娃坐到我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块馍递给我，我问他，军娃，这辈子你最大的理想是甚？解不哈。军娃一脸的雾水。就是这辈子你最想要的是甚？军娃说，给家里打一孔新窑。我又问，还有呢？军娃笑着说，天天有白馍吃。还有呢？我追问。夜里有婆姨……，军娃挠着光脑不好意思地说。

我心里酸酸的，这就是一个后生一辈子对幸福的追求。

继续摘了一朵蒲公英，轻轻地吹着……

砚亭，你的理想是甚？军娃问我。看到了吗？我指着一朵朵飘向远方的白色小精灵。看到甚？军娃不解地问。回了，干活去。我站起来招呼着军娃。

一天，我让军娃到我窑里吃贴饼子，改善生活。军娃生火，我和面，不大工夫一锅焦黄的、香喷喷的贴饼子就出锅了，我用酱油膏冲了两碗酱油汤，端出昨晚军娃拿来的一小碟酸菜，在陕北这就是一顿大餐了。

一个白脑老汉带着个七八岁的碎娃，来到窑院里，隔着窑门怯怯地说，打发点吧。来陕北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看到乞讨，我走到门口，老汉见我是知青，脸上现出惊恐的表情，拉着碎娃就往外跑，因为前段时间发生过知青打死乞讨人的恶性事件，这些乞讨的都很惧怕知青，军娃走了过来说，不怕。老汉停住脚步，望着我们，脸上仍挂着恐慌。

老汉六十来岁，头上扎条脏兮兮白羊肚，衣衫褴褛，肩上搭着褡裢，手持驱狗棍。我看着老汉说，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不好生在家受苦，干甚出来乞讨？家里受灾了，才出来讨口吃食，额有公社开的介绍信哩，老汉边说边在怀里摸寻着。我又问，不会一点粮食都没收吧？老汉说，仅有的一点粮食要留给家里壮劳力吃，他们要上山受苦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介绍信让我看。

介绍信上果真盖着公社鲜红的印章，我无语了。

军娃进窑拿了两个贴饼子塞到老汉手里，转身对我说，他们都是北边下来的，不是人家不受苦，遭了灾没办法，不讨食难活哩，你帮了人家，人家也会帮你。我问军娃，咱们这达也会受灾吗？军娃说，那就要看老天爷了。我又小声问，如果受了灾，也会出去讨食吗？军娃看了我一眼，不讨食，吃甚？

村里一些婆姨、女子也相继来到窑院里，有的拿着一碗杂粮，有的拿着一块馍，老汉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对他们来说，这些讨来的杂粮、馍馍在饥荒年就是一家人的光景，一家人的生命。

我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一旦我们这里也受了灾，我肩背褡裢，一身破衣烂衫，手持驱狗棍，沿村乞讨的样子。

以后，在村里只要遇到乞讨的，我都要给他们拿一碗粮食，我记住了军娃说的那句话，你帮了人家，人家也会帮你。

正如圣经所述：你希望别人怎么待你，你也要怎样待别人。

军娃喜欢唱酸曲，看到我们知青唱一些苏联歌曲，他也跟着学，居然也学会了几句。

“田野小河边，红梅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爱……”经常看到他走路时揣着手，晃着脑，歌声沁着满满的陕北味。

一天晚上军娃来我窑里耍，坐在灶口，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薯埋到炭灰里，砚亭，想着明早吃。我在炕上守着油灯看书，顺手扔给他一支烟，他点着烟上炕靠在被垛上，翘着二郎腿边吃烟边哼着酸曲，“七月七，八月八，我骑着毛驴回娘家……”一付自我陶醉的样子。

突然起身，一本正经地坐到我身边说，砚亭，在咱这达寻个婆姨吧。我看了看他，为甚？军娃笑着说，你一个人怪惜惶的，寻个婆姨可以照顾你，给你做饭、生娃哩。得了吧，还是先顾你自己吧，什么时候寻上个婆姨让我看看。

我挑了挑灯芯，继续看书。

军娃不言语了，闷头吃着烟，可能我的话戳到他的痛处了。

陕北农村基本上都是娃娃亲，十几岁就结婚生子，军娃早已到了娶亲的年纪，由于家庭的原因，一直也没寻下个婆姨，这也是军娃最大的憾事了。

军娃又是幸运的，命运之神选择了他。

秋后渭南建筑公司来县里招工，给了我们大队一个名额，这次招工文件规定不招知青，只招农村青年，大队考虑到军娃的特殊情况，就将这个名额给了军娃。

军娃要走的那几天很忙，我们也很少见面，临走前的晚上他来我窑里，破天荒地掏出一盒纸烟，我笑着说，怎么，发财了？军娃没说话。

我们默默地吃着烟，心里一阵伤感，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此时无言就是最好的告别吧。

夜深了，我起身拍了拍军娃的肩膀，轻轻的说，回吧，到了那里好好干。

军娃就要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开始一个美好全新的生活，这一切是军娃做梦也没有想到的，都是命中注定吧。

军娃一定会打一孔最好的新窑，军娃一定会天天吃上白馍，军娃夜里一定会有婆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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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陕北狼 一九六九年一月至一九七零年三月在陕西宜川县插队，一九七一年一月至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在资阳内燃机车工厂工作，一九七八年三月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