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在日本狱中》之十八:出 狱 之 后

寸心木

<h3>  抱着一包衣服,我怀着满腔的悲愤,走出了目黑警察署。当我走过那间大厅的时候,从几间挂着门帘的门缝里探出许多人头来,他们有的向我微笑,有的仍然是那么一副凶恶阴险的表情。</h3><h3> 我像一条丧家之犬似的,站在马路边,不知应该向哪个方向走才好,我回转头来仔细地望了那囚禁我三个多星期的牢狱的大门,“目黑警察署"五个耀眼的大字,像尖针似的刺进我的眼里,我愤恨极了,恨不得扔一个炸弹,把这黑暗的地狱连人带屋地炸个粉碎。</h3><h3> 叫了一辆人力车,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大鸟公寓。这时我才明白那晚被警犬们押走是故意绕了几个弯才到警察署的,不是一开车就到了吗?</h3><h3> “谢一一样,你回来了!"</h3><h3> 第一个站在门口欢迎我的是公寓的管理人小川,他快活得流下泪来,连忙把衣包接在手里,然后拖了我的衣袖直向他的卧室走去,我正在猜想他这是干什么玩意的当儿,他却从自己的公事房兼会客室的那间小房里搬来了一张桌子,像小猴子似的很敏捷地爬上桌去,双手撬开天花板,取出一大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然后纵身一跳,差一点连桌子都被他那笨重的身子撞翻了。</h3><h3> 他慌张地把纸包打开来,眼睛不住地向外面张望,看看有没有什么人进来,然后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h3><h3> “谢样,这一大包都是你的信件,里面有快信,也有汇款的挂号信,还有许多从中国寄来的杂志,我收到时都替你秘密地藏起来了,自从你入狱后,警察每天都来问有你的信没有,我总回答他“没有,没有”,有一次他们不相信,还来壁橱里检查,结果真的没有,他们哪里知道我把这些藏在天花板上呢,哈哈!"</h3><h3> 他的笑声刚发出,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他匆匆地把那解开了的信件包好交给我,要我赶快拿上楼去慢慢地看,这时我对他的感激,绝不是“谢谢”一类的言语可以表示的。我真要感激得流泪了,我向他深深地行了礼,嘴里虽不能说出谢谢两字,而心里实在把他当做是我的恩人,一个敌国的好朋友。</h3><h3> 拖着瘦长的身子蹒跚地走上了楼,打开房门,看到满屋子散乱着的衣服,书籍,信件和原稿……我的心几乎要破碎了!我默默地坐下来望着这些被检查后遗留下来的残迹叹息,善良的老头儿小川,送来一壶开水,手里还握着两个鸡蛋。</h3><h3> “口渴了吧,请喝杯开水,这是我仅存的两个鸡蛋,请不要嫌弃,用开水冲着吃吧,我这里还有点白糖。”</h3><h3> 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他自动关上门去了。</h3><h3> 我倒了一杯水,眼泪不由得滴了下来,房子里的景象使我太凄凉太愤怒了,我要复仇,我要雪耻,受到这么大的侮辱,我难道还能忍受吗?</h3><h3> 小川又进来了,他见我没有冲鸡蛋,连忙自己动手替我敲碎了。</h3><h3> “谢样,不要难过,只当是做了一场恶梦吧,不要再想什么,等你休息一下,就搬到北边那间房子去住吧,那是间有太阳照耀的暖和的好房子。"</h3><h3> “几时空出来的?"</h3><h3> “昨天刚搬走,我晚上就打扫好了,好像预知你今天会回来似的。"</h3><h3> 他亲切地说着,蛋已经冲好了,我勉强咽了下去,味道是很甜的。</h3> <h3>  晚上,我先一个人跑进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里,叫了一盘炒鸡丁,一碗红烧肉,还有两三个菜,那下女惊异地望着我问:</h3><h3> “你是请客吗?一共几个人?</h3><h3> “两个人。"</h3><h3> 宇是和我同时出狱的,所以我们一块去吃饭。</h3><h3> “两个人这多菜,不太多了吗?”</h3><h3> 下女又反问了一声。</h3><h3> “不多,我还要一个肉丝汤呢。”</h3><h3> 我们尽量地大吃了一顿,把肚子几乎要胀破了,但是奇怪,吃的时候虽然感到味道鲜美,恨不得一口连盘子都吞了下去,但等到从饭馆出来,又觉得心里痒痒的好像有许多小蛆虫在肠子里蠕动,几乎想把吞下去的饭菜通通都吐出来。</h3><h3> 初出狱的人,看见一切都是异样的,不但街上走着的人好像从来没有遇见过,就连天,似乎也高了几丈,而马路也特别广阔平滑了,最可笑的,凡是我遇到的人,好像他们都在用讥笑与轻视的眼光望着我,都知道我是个刚出狱的犯人似的,我老把头低着走,连汽车来了也不向前望,只把身子往左边一躲完事,还有一种变态心理,是极端厌恶日本人,除了小川而外,我什么人都讨厌!但武田一家人是好人,我应该想法去看看他的母亲,告诉她我曾好几次看到武田,他虽然消瘦了许多,但精神是很好的,然而如果我真的去了他家里,不更增加了武田的罪名和他家里的麻烦吗?</h3><h3> 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以后,精神已经十分疲倦了,正想躺下休息时,小川悄悄地推开门进来了,他的一双平时我认为很可怕的眼睛,现在充满了慈祥的光辉,他坐下来后,第一句就告诉我:</h3><h3> “有一件事,不能不使你知道的,你入狱的第二天,有两三个中国朋友和一个日本朋友来找你,都被侦探带走了,现在他们不知道释放了没有,但你绝不能向他们询问,因为这是很秘密的,只有我知道,反正他们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也许早已出来了,你不要挂念着他们。"</h3><h3> “你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吗?"</h3><h3> 我焦急地问。</h3><h3> “不知道,好像平时不常来,不过也许他们来时我不知道,你不要追究了吧,反正他们也随着你倒霉一次罢了。"</h3><h3> “唉!他们无原无故受我的牵累,日本鬼实在太可恶了!"</h3><h3> 我忘了他是日本人,竟这么大胆地咒骂起来。</h3><h3> “不要骂,日本人里面,也有不少是你的朋友呢。"</h3><h3> 他很自然地笑着站了起来,正在开了一半的门,忽然又被他关住了,好像外边就站着什么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似的,他用嘴对准我的右耳小声地说:</h3><h3> “你这几天的行动,还得特别小心,他们派了人日夜跟着你的,最好不要去看你的朋友,也不要和他们通信。"</h3><h3> 我点了点头,表示很感谢他的好意。</h3><h3> “那些信,看完了就烧掉它,免得他们来到你的屋子里看见了找麻烦。"</h3><h3> 他是这么小心地再三关照我,我用什么话来感谢他呢?过去我实在误会他太深了,我老以为他是和侦探一个鼻孔出气的,当他站在房门边,用那双迟滞的,可怕的眼睛紧紧地向我盯视时,我就疑心他不怀好意,但照今天的事实看来,我的确是错认人了。</h3><h3> “武田也和我同一晚捕去的,现在还没有被释放,你说他该没有性命的危险吧?"</h3><h3> 武田是替我找到这个公寓的朋友,也是小川最熟识的人,所以我才这样问他。</h3><h3> “不要紧,没有生命危险的,也许再过几天就可出来了,你太疲劳了,还是早点休息吧。”</h3><h3> 他走了后,我连衣服也没脱,就这么随便横躺在席子上,我决定明天搬到那间有太阳的房子里去,至少她可以温暖我的身心。</h3><h3><br></h3><h3> (谢悍根抄录于《谢冰莹文集》上册P397~400,2019年11月17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