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分开躺着……

毛歌

　　我们这个时代连一篇像样的读后感都难以找到。我只好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做无尽的努力，告诉中国的诗人们：你读懂了一首诗歌，才有写诗的内力。你不要去拆解诗歌，保持诗歌自身的完整性，你就知道在保持生活和人生的完整性上，是多么的艰难和漫长。——毛歌

一个人年纪大了，就常常有两种念想。一个是故乡，一个是父母。这种怎么都流淌不尽的泉源足以在半夜里，冷不丁地冒出来一串水泡，一个水泡接着一个水泡，先前的破灭、散开，后来的接着散开、破灭。你就变成了那个只身前来井旁取水的孩子，你蹲在那里，凝神于这样的水泡。

关于父母，我们总有话要说。年轻的时候在乎自己的情绪，到了一定的年纪，这种情绪变成了一种情感。情绪就会吵架拌嘴，或者生着闷气，过几天就会慢慢的消失。你今天能够记得什么时候和父母亲吵架的事情吗？那种具体的时间具体的场景都统统远去，你抓都抓不住，这是你和我成长的一部分，要是这个人不在了，在另外一个世界，你甚至希望来一次吵架。那么真实而力量。

我和父亲曾经狠狠地吵过一回。读大学，假期返家，父亲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是村子里卫生站的，她爷爷是祖传的中医，女孩很美，乡下的美，总有两根黑色的长辫子挂着，笑起来淳朴而善良。这种笑，你现在很难看到，一旦遇到了，你会惊心动魄的。父亲希望我能够和她结婚，早一点生孩子，也回到村子里。那时候在大学，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心气就开始撒野起来。和父亲争吵，以为自己有很大的理想，结果就在家里，拿起来一个南瓜摔在父亲面前。南瓜碎成无数块，母亲在一旁吓得半死。父亲不再做声，说了一句“随你自己”，就背着锄头去了地里。

这种情绪，到了今天就变成了一种情感。情绪会转瞬即逝，而情感则会折磨生命。后来那女孩和别人结婚生孩子过着很好的日子，常常来我们家，对我父母亲极好。我直到今天都觉得于她和自己的父母都很愧疚。

看着父母亲慢慢的老去，日子和灵魂都沧桑斑驳起来，这种画面看久了，就会心里不舒服，觉得哪里不对，很不是滋味。随便一个事物的出现都会引领自己重返久远的过去，哪怕印象模糊，也会使得自己有了勇气要去发现这种关系带来的生命影响。我们常常看见一种照片，蔓生的皱纹，苍白的头发，富有质感的门牙脱落，依然令人敬畏的憨厚，自然的来自于生活的微笑，就会想起自己的父母。有一次，我读到英国著名诗人伊丽莎白·詹宁斯（1926-2001）的诗歌，情感上彻底崩溃。诗歌的标题叫做《一体》，等我读完，再重返读第二次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来自全身的疲惫，似乎走了很远的道路，而竟然还没有走到终点。这种诗歌带来了生命的震撼，你想读第二次，却失去了力量，你想在诗歌里面多呆一会，却发现无数的映像都会蜂蛹而来，蛰击你的所有神经系统。

现在他们分开躺着，睡在各自的床上，

他带着一本书，灯光亮到很晚，

她像个女孩梦见了童年，

所有的人都在别处——他们仿佛在等着

什么新鲜事儿：他手中的书未读，

她的眼盯着头顶的阴影。

像遇难船只的残骸从往日的激情中浮出，

他们躺着，多么平静。他们几乎不曾接触，

即便接触也像一种忏悔，

不带一点感情——或者太多。

贞洁直视着他们，像一个终点，

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为之准备。

奇异地分开，又奇异地紧紧相连，

沉默像一条线在他们之间穿系，

却不曾缠绕。时间本身就是一支羽毛

温柔地抚摩着他们。他们知道他们老了吗，

这两个是我父亲和我母亲的人，

我曾从他们的火中而来，现在它是不是已经变冷？

（舒丹丹 翻译）

是的，你会感觉到一种阵痛，因为你不是旁观者，你是父母亲生命的延续，是火焰的花朵，是真正的“一体”的。我不能动用“哲学”或者“命运”这样的词语来描述某种读后感，这会显得粗糙和没有意义，我不能选择“圣洁”来进入生命的世界，因为日常生活的普通形式带来的是猝不及防的心酸和无可奈何的回应。伊丽莎白·詹宁斯在讲述一种真实的生命状态，有一天我们也会。时间对于生命来说显得如此无情……

我珍藏这样的诗歌，发现诗人追求的“秩序”和“清晰”，不止于我们理解的高度和深度。这种明晰的秩序，令人感觉到慌忙，感觉到落地都无声的紧张。哀叹成为了咏叹，生命便借着这样的机遇来帮助我们重建和其他生命的关系，不仅仅是父母亲。

正是这一点，情感转换成情怀，后来，我们有了机会读到伊丽莎白·詹宁斯另外一首伟大的作品《纪念那些我不认识的人》。生命的一体，变得那么沉重，那么不可否认，那么令人无语凝噎……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