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生活

李晓华

前言

一向没吃过蟹。

小时候没机会吃，长大后害怕吃。总觉得蟹面目狰狞，多看几眼睡觉就会梦到，所以当时特别赞成给第一个吃蟹人颁一个最佳勇士奖。

前年有人送。问快递地址，我直接把好友的地址发过去，自己就再没管了。

前两天同事说一起吃饭吧，有蟹。我去了，土豆丝拌青菜，快速吃完两碗，然后坐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他们对蟹体进行肢解粉碎，各个辛苦而收获不多，心中庆幸不已。

而昨天晚上，我对吃蟹完全改观。

朋友是一对长我几岁的夫妻，孩子大了，两人还没退休。平时上班，休息时走路，打球，生活恬淡而有规律。早几天前大姐发消息说，大哥的老乡寄了蟹来，周三晚上一起去家里吃。

我当时还是如往常一样淡然：去不去都行。出乎意料的是，从不应约的先生竟满口答应。当天还几次催我早点下班，怕路上塞，误了饭点。

六点钟，我们准时进门。四支蟹已蒸好，整整齐齐地搁在盘子里，旁边是一只黄澄澄的卧鸡。

看我们进来，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大哥赶紧出来，一边拿拖鞋一边说：豆腐好吃要用心煎，我正在煎豆腐。

大姐正在卧室外的阳台上收衣服。

这是一个十多平的大平台，铺着仿木地板。站在上面，平时有点晕高的我，此时很平静。由于楼层地势都很高，所以视野非常开阔。可以望见远远的京基，北环上车水马龙的车辆，还有自己平时散步的街区。同样的地方，从不同角度，在不同的时间去观看，感觉好有趣哦！刚开始会怀疑：是不是；接下来渐渐明朗：应该是；最后会释然：哦，原来如此！这是一种特别美妙的感受，我开车时经常会有。当从不同的路去上班或回家，开始是有些怀疑对不对，随着目的地临近，渐渐得到印证，最后平安抵达，我总会兴奋地想：原来这条路也可以！这才是真正的殊途同归呀！我自命名为哥伦布兴奋。

开饭咯！

大哥先介绍了自己的菜品：清蒸的膏蟹水煮的鱼，水焯的青菜白切的鸡，外加香煎的豆腐和红酒。然后边开红酒边说，先吃蟹，凉了不好吃。

我瞟了一眼就在眼皮底下的蟹，心中原有的那份胆怯竟然没有出现，反而有点一探究竟的好奇了。只见一身通红的四支大蟹都用棉绳捆着，像四个负荆请罪的家伙，有两只蟹的膏已经流到外面了。所谓肥得流油也不过如此吧。其他人已食指大动，我还在慢慢研究：其实它也没想象中可怕，仔细看，其实它的身体长得还算合理。前面两只大螯，长度占体长的一半，强健有力。像两个系着黑色披风的卫士，武装到牙齿，威风八面。后面八条长着软毛的细腿分列两边，支撑着躯壳横行霸道。

我用食指轻轻触了触一条腿上的毛，像触到了软毛刷。大哥帮我剪开绳子，坐在身边的大姐说，你先把壳揭开，然后从腿开始吃，再吃蟹螯，最后才吃身子，把最好吃的留在最后。我一一遵命。

先照着大姐说的部位打开壳。里面早已溢出的膏汁若隐若现。不识珍宝，珍宝于我如常物。不知道膏汁之美，所以没有诱惑力。我先扯下一条细腿，用自己的伶牙俐齿轻轻咬碎外壳，再用灵巧双手一点点除去碎片，最后完美打开管道，剥出一条包着皮的肉肉，好有成就感。蟹腿肉色白，丝粗，貌似两三条肌纤维编成的辫子。但嚼起来不绵软不塞牙，无腥味，有鲜甜。相比吃肉，我更喜欢剥开的过程。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吃核桃也是这样。先研究，再下手。先用手扣，扣不动就用牙咬；牙咬不动，就用砖头砸，最后总能心满意足。

我兴致勃勃地啃完八条蟹腿，剩下的部分让我感觉好有趣。就说两只大螯吧，远看像两只环抱的双臂，近看像两个黑色的鸟头。按照以前的说法，蟹的身材比例绝对是手长过膝的富贵之士。大哥用钳子夹碎螯壳。我发现，这里的肉与腿肉区别很大：纤维更粗，排列整齐，纤维之间有粘膜，入口滑，轻嚼坚韧，稍用力即断，香味更浓，汁鲜。咂一点点红酒，微涩中带着鲜甜，被口水冲淡，溢满齿间。

我忽然醒悟，举杯对大哥大姐说：我好久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安静，这么专注，这么饶有兴趣地吃过饭了！谢谢！说完这句话，我有点哽咽了。是啊，真的记不起什么时候这么安安心心地吃过饭了。每天忙忙碌碌，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每天无所事事，日子也恍恍惚惚就过去了。但心总是不定的，不知道将来干什么，也不知现在干什么。忙的时候累，闲的时候烦。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什么事都不管，只剥壳吃肉。目标明确，目的单一，我就是要吃到你。生活本来也应该是这样吧！认认真真地吃饭，认认真真地读书，认认真真地工作，结果如何不重要，一切在于过程。过程辛苦，结果更难得；过程轻松，结果就不重要了。

终于渐入佳境，要吃到人人羡慕的膏腴了。奇特的是，蟹这么重要的部位防守竟这么薄弱，只轻轻一揭，鲜艳的橙红色汁液就流了一手。难道蟹也在用空城计，而我没上当？赶紧吮手指！只能想到三个字鲜，香，甜。膏是凝脂，触之弹滑，有点粘，腻。大概所有的精华都汇聚于此了。不说话了，大块朵颐，抹着嘴唇，吮着手指，历时一个钟，干掉一只六两大蟹。

记下这个时刻，于我，这是个里程碑。第一次吃蟹，第一次真正感受生活本真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