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旗袍玉玲珑

易安

<h3>白水镇明清时还是一个大县,来往成都和重庆的官员,商人,普通百姓走陆路多要经过这里,沿河一条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几百年来被人脚马蹄磨得蹭光发亮。</h3><h3><br></h3><h3>清朝最后一个皇帝下台后,老县城就降级为镇。镇上旧书院,旧祠堂摇摇欲坠,新县长陆远山在老太爷的催促下要重修书院,祠堂,却被连年的战事和旱灾耽搁了。</h3><h3><br></h3><h3>“吁……”一个人翻身下马,在前面缝衣铺门口停下。晴轩和宛如心神一惊,闪到一边。</h3><h3><br></h3><h3>“易老板,我们家老爷又要订做四套旗袍。”那人身着棉麻短袖,嘴角两撇尖翘的胡子,说话的声音倒很响亮。</h3><h3>“王九爷,王大管家。你看我正赶着在做呢。怎么,陈老爷又娶姨太太了。”答话的是个身材修长的中年妇女,花白头发,脸上有了线缝般浅浅的皱纹,隐隐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韵,显然这就是缝衣铺的易老板了。</h3><h3><br></h3><h3>王九爷放低声音,朝易老板使了个眼色道:“我们陈老爷老当益壮,想着娶一桌太太,一起好打麻将。这回陆远山筹钱筹粮,陈老爷二话没说就捐了一千两银子,两百石粮谷。老爷也是好德之人呐。连街头要饭的叫花子都称我们老爷陈善人。”</h3><h3><br></h3><h3>易老板放下手里正在缝制的兰花盘扣,笑着问道:“陈老爷新太太的腰身如何?不量腰身可不好做。”</h3><h3><br></h3><h3>“这还难得了你。你就照那陆家二太太一样的大小,用最好的料子做就行。少奶奶金贵,天气闷热,不愿亲自来。上回跟陆家二太太一起打牌,见人家身上旗袍好看,就闹着非要做几套。恰好她们腰身都差不多。”</h3><h3><br></h3><h3>易老板皱起眉头,有些为难,却念着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原不好伺候,只能硬了头皮答应:“那好,我就照着陆家二太太的样式做。不过,我们家那死鬼天天泡茶馆,抽大烟,帮不了忙。裁剪,缝合,刺绣,镶滚,上盘扣,拼死拼活,我也要两个月才做得好呀”。</h3><h3><br></h3><h3>王九爷也不理会,将钱票撂在桌上,转身去牵马,老远仍下一句话:“这年头,大家都很忙。你就赶着做吧。陈老爷不会亏待你的。”</h3><h3><br></h3><h3>缝衣铺旁边一棵大黄桷树,要几个人才能合抱住,倔犟的树根从石头缝里伸出来,又把石头垛子紧紧包裹起来,顽强的枝叶一味生长,覆盖了整个屋子。</h3><h3><br></h3><h3>“这不是陆家二少爷吗?不想到我店里看看?”易老板认出树下站着的晴轩。</h3><h3><br></h3><h3>晴轩虽然打小在镇上生活,对外来的移民和商户却并不熟悉。听见陌生人叫自己少爷,到有些受宠若惊了,笑道:“谢谢。我们只是随意看看。”</h3><h3><br></h3><h3>“看看我换上旗袍,好不好看。”宛如拉住晴轩,并不想走。</h3><h3><br></h3><h3>“你不是叫我陪你逛书店吗?”晴轩不解地问,他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思像天上的云一样,瞬息万变。</h3> <h3>宛如道:“是呀。你说一个女人就是一本书,你不想看看我换一种封面的样子?”</h3><h3><br></h3><h3>晴轩初觉宛如说得巧妙,细思不由得红了脸,语无伦次起来。幸好易老板微微一笑,接过话来:“旗袍讲究的是九翘三弯。姑娘身材还是不错,就是略痩了一点点。”</h3><h3><br></h3><h3>“那件杏黄香云纱旗袍,我看倒挺合适,可以试试吗?”宛如指着架上的成衣问道。</h3><h3><br></h3><h3>易老板热情温和的脸马上沉下来,细声道:“这一件尺寸式样是挺合你的身。就是怕你有些忌讳。”</h3><h3>宛如眼睛迷离,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h3><h3><br></h3><h3>易老板道:“说来话长。那还是在重庆的时候,我家旗袍店的生意还算红火,字号玉玲珑。城里的太太,小姐们,学生姑娘们都热衷于新式旗袍,上门订制的人每天络绎不绝。谁知没过多久,日本的飞机天天轮番轰炸,老百姓整日提心吊胆,朝不保夕。一个女学生定制了那套旗袍,也付了钱,久久没有来取。后来才知道,她们一家人早被炮弹炸死了。”</h3><h3><br></h3><h3>易老板抹着眼泪道:“没过两天,店里两个学徒外出之时也死在了炸塌的房屋下面。”</h3><h3>“所以,你们就把店号搬到了偏远的白水镇上来了。”晴轩道。</h3><h3><br></h3><h3>“是的。”易老板点头应到:“我丈夫姓安,原来学得一手缝制旗袍的好手艺,自从两徒弟被炸死后,想着再好的手艺也抵不过鬼子的炮火,就日益消沉,天天颓废度日。”</h3><h3><br></h3><h3>宛如陷入深深的沉思,她想除了像哥哥谊民一样军校学习,报国杀敌,没有更好的方式能够发泄心中的愤怒和仇恨了。</h3> <h3>晴轩感叹道:“你们这样搬来班去,也太辛苦。”</h3><h3><br></h3><h3>易老板苦笑道:“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上海沦陷后,我们还苟延残喘呆了一段时间。我们的旗袍做得好,静安区百乐门的舞女们还经常找我们定制。连那出了名的陈曼丽也是我们的常客。”</h3><h3><br></h3><h3>“是那个不愿意给日本人伴舞,而被枪杀的陈曼丽吗?”宛如问道。</h3><h3><br></h3><h3>“就是他。陈曼丽被杀之后,我丈夫昼日不安,担心总有一天会被逼着为日本人作衣服,只好决定离开上海,搬到武汉,武汉也被占领,就来到重庆。哪里知道重庆也不安宁,就搬到镇上来了。”</h3><h3><br></h3><h3>看着屋子里各种布料和样式的旗袍,宛如好像看见一个个不同的灵魂,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过去和未来的动人的故事。</h3><h3><br></h3><h3>“玉玲珑,玉玲珑,故园风雨频入梦。漫捲珠帘,一袭旗袍,几处落红。”远远的传来几句小调,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踉踉跄跄的转过巷口,走了过来。</h3><h3><br></h3><h3>“你这死鬼,才知道回来。”易老板将手里的盘扣往男的身上一扔,转身欲哭,却哭不出声来。</h3><h3><br></h3><h3>“你是安师傅吧,你的手艺这么好,为什么不愿意做旗袍了?”宛如捡起地上的盘扣,起身问道。'”</h3><h3><br></h3><h3>安师傅苦笑中带着几分无奈:“她说我是死鬼,没错,我的心的确已经死了。国亡了,家没了,穿旗袍的死了,做旗袍的也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h3><h3><br></h3><h3>宛若捏着精致的兰花扣问道:“安师傅,这个布做的盘扣为什么摸起来这么坚硬挺括,又不易变形?”</h3><h3><br></h3><h3>安师傅觑一眼宛如,淡淡地道:“你不知道,那是因为布条里加了金属丝定形。金属丝是盘花的骨梁,又硬又有任性。”</h3><h3><br></h3><h3>“中国人也是有骨梁的,只要中国的脊梁还在,中国就不会垮掉。我们艺专的师生时常受到敌人炮弹的威胁,都还坚守着学习。何况还有千千万万勇士在浴血奋战呢。”晴轩道。</h3><h3><br></h3><h3>安师傅看着晴轩,感叹到:“你是陆家二少爷吧。你哥哥陆远山是个好人。他要封锁镇上的烟馆,俺也不怨。他要禁止旗袍开衩就不对了。”</h3><h3><br></h3><h3>晴轩听罢,笑出声来:“我哥行伍出身,性子粗急,他还反对我们学校画人体呢。”</h3><h3><br></h3><h3>安师傅仿佛被两个年轻人注入了活力,衰老的灵魂似乎有了新的生命,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了自然的笑容:“陆大胡子不知道旗袍不开衩,女人是很不方便的。”</h3><h3><br></h3><h3>这一说,逗得易老板也嗔笑道:“你这死鬼,年轻人面前,可别瞎说。”</h3><h3><br></h3><h3>安师傅道:“这旗袍原是指满清旗人穿的长袍,孙中山先生推翻帝制,建立民国后,剪辫发,易服色,就渐渐改成了现在的样子。北方保守,旗袍高雅矜庄,南方开放,旗袍更显风流。旗袍有长袖,短袖,无袖;领有高领,圆领,滴水领。开衩高低也随时变化。”</h3><h3><br></h3><h3>宛如思量着那旗袍真是一件神奇的物事,简简单单的几块布料,经名手一剪一缝,一纵一收,开合有度,显隐有节,竟能将女性玲珑如玉的腰身,绚丽如花的灵魂,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来,不由得深深迷恋,冒然问道:“安师傅愿意为我做一件合身的旗袍吗?”</h3><h3><br></h3><h3>“这,我发誓不再做旗袍了……”安师傅迟疑一下,终于说道:“好吧。看在你的份上,我还是重操旧业,为你量体裁衣做一回吧。不过都是手上活,工序复杂,费时费日,光是你手中小小的兰花扣,做起来都要花三两个小时。加上刺绣就费时更久了,单一种抢针刺绣技法,就分出正抢、反抢、叠抢三种针法……”</h3><h3><br></h3><h3>宛如将兰花扣放到自己衫衣肩袖处,假想自己穿着旗袍的样子,欣然笑道:“没关系,安师傅。陈善人的少奶奶还等着你们给她做几套旗袍呢。”</h3><h3><br></h3><h3>长久没有量体裁衣的安师傅终于再一次拿起使了几十年的皮尺,上海的名媛,重庆时髦的女学生,还有镇上的阔太太,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飞舞的皮尺下坦露腰身曲线的秘密。</h3><h3><br></h3><h3>几个月后,白水镇终于等来了干旱以来的第一场雨。炮火与硝烟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有了短暂的消歇。石板道往来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河水水位上涨到原来的位置,依旧清澈照人。</h3><h3><br></h3><h3>宛如去到大黄桷树下的缝衣铺,终于拿到了心爱的旗袍,心里却重添几许新的哀愁 :陈善人的少奶奶因为难产而死,订制的四套旗袍成了陪葬的衣物;安师傅笑着缝完了一生最后的作品——她预订的香云纱的旗袍,第二天也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屋里一件件美丽的旗袍,微笑着,再也没有起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