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里的秋天，秋已尽，雁南飞

雾都先生

秋已尽，雁南飞。

​春秋更迭，时光飞逝。人在天涯，忽忽之间，不知又过去了多少个春秋。一切都如一场幽梦一般，缥缈恍惚，让人似乎总是在虚实之间穿梭，却已白发满头了。

​雁，一种让人敬畏的鸟儿，年年飞去又飞回。那一股子对故乡的眷恋，让这些远离故土的人的那抹乡愁更加惆怅不已。

​诗云：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当望着秋天的落日，看到大雁南飞，纳兰的心，也跟着回到遥远的故乡了。

雁还飞

谢却荼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

——酒泉子

​纳兰这首《酒泉子》属于温庭筠体。陈廷綽在《词则闲情集》中说：“情调凄婉，似韦端己手笔”。说纳兰的这首词有韦庄的风格。温庭筠与韦庄齐名，都属于花间词，只是一个偏浓艳华丽，一个偏清新白描笔调。纳兰的词与花间词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如这首词所具有的真挚与深情。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花开到荼蘼的时候，也便是春的尽头。

​这种花，在《红楼梦》里也出现过，是在行“占花名”的酒令时，书中说：“麝月便擎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支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开到荼蘼花事了”，出自宋代王琪《春暮游小园》。荼蘼，是春天最后花开的植物。是一种三春过后芳菲尽的悲凉之美，应最是和纳兰的心境契合。

当夜晚月明如水，篆香已尽，白色的荼靡花悄然凋谢，寂寞的少年却怀抱无法言喻的心事，在暗夜徘徊，久久不愿睡去。早鸦在啼叫，天气开始有了微微的轻寒了。不觉凉侵骨，人跟着瑟缩起来，衣服有些单薄了。灯花骤落，归雁向南方飞去。这是个多么恼人的季节呀，更加惆怅满怀的，是那早已远逝的初恋。是呀，当那青春的花朵凋谢，何以寄托呢？纳兰只有与诗词书卷为伴，来消磨掉那淡淡的忧伤。

​青春里，有过太多初恋的美好，曾那么热烈地开过，又早已荼靡谢尽。到头来，等这暮秋时节，便引出诸多心事，诉说给秋风听，盼着归雁能把如许情思带往远方。如此，多好。

纳兰的一生，经历过几场感情，总是百转千回，来去匆匆。表妹入宫，便是一种美丽的遗憾。从此，为他的人生添上了心伤的注脚。后来的卢氏早逝，沈宛被迫离去，他生命中挚爱的几个女子，却都是同一种结局，都没能陪他走到最后。

​恍惚想到，这荼蘼、篆香、灯影、鸿雁，每一个一半残酷一半绝美的意象，用来暗指他生命中匆匆来过又离开的几位女子，也未尝不可。或许，这便是纳兰一生寂寥短暂的命运征兆。 

西风，惊雁

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长亭短亭。

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

——太常引

​这是纳兰为一幅画作的题词。康熙二十二年（或者后一年，史料记载纳兰曾到此两次）孟秋，纳兰扈从康熙出巡到赛罕坝以北至拜察一带，这里是北方夏秋大雁栖息之地，据说有风雅之人为纳兰绘了一幅出塞图。归来后，朋友都在上面题诗，纳兰这阙词也是应景之作。

清秋时节，西风起，料峭的秋寒，抵不住秋寒的薄衫，一切迹象都表明，秋已到了尽头。塞外本就荒凉，现在更加冷清异常。安营扎寨的将士们，惊起了雁群，展翅飞向温暖的南方。绵远的暮云铺在天际，气势宏大，一派苍凉。

​夕阳西下时，这暮云千里，在与地平线交汇处才渐渐消失踪迹。回首处，那送别离人的长亭短亭，那么让人难忘。

塞外的山峦在远处重叠，无穷无尽，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不堪回首的往事，在沉静中更多了凄清。箫曲，能够唤起对千古的追思，面对无数英雄豪杰的寂寥与惆怅，空有满腔热血的纳兰，也只是一只栖身官场的惊雁，他看不到希望，眼里心里都一片苍茫，一怀才情无处托付，即便梦中的玉箫声再怎么萦绕不去，也终究不过是一场梦。

好友严绳孙曾说纳兰平日“惴惴有临履之忧”，他就似贾宝玉一样，早就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这也是他厌倦官场的原因之一。曾经，他也年少轻狂，想建功立业，有一身抱负豪情。当人青春年少，做过的梦有多种，其中一种便是英雄梦了。有这样志向的人都是自恃才高，胸怀大志的人。而自古以来，能够实现的却是寥寥。这应是时势造英雄。时也，运也，往往任你再怎么抗争都无济于事，徒增伤感而已。

​即便高贵如纳兰，也早已英雄梦醒，只能一生惆怅，这便应了他那句“我是人间惆怅客”了。而对于依旧热衷于追名逐利，立志要实现好男儿志在四方的世人，竟是一种劝诫和警醒。

雁南飞

杨柳千条送马蹄，北来征雁旧南飞。客中谁与换春衣。

终古闲情归落照，一春幽梦逐游丝。信回刚道别多时。

——浣溪沙

​离别的时候，杨柳千条，在出关的必经之路上，还听到春天送别时哒哒的马蹄声。现在北雁回归，秋天已经来临。在古代有很多写大雁的诗词，如李清照在《一剪梅》中的著名句子：“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雁更多的是柔婉，纳兰的雁却有了辽阔萧瑟的意境。客中谁与换春衣，多少眷恋，多少怅然！想念一个人，常常是生活的一点一滴皆浮上心头，在你寒冷时为你添的一件温暖的衣，对你的一句嘘寒问暖，在你生病时的殷勤照看，竟都成了爱的最素朴的记忆。

当面对长河落日，纳兰想到关于春天的梦，梦里有她，有与那个相爱的人的无数记忆。不过这也只是游丝般的梦罢了。纳兰身不由已，虽身在塞外，心却惦念着那个他日夜思念的人，他多么不愿相信，他又已离别多时了。他便是那终日盼归的大雁呀。

纳兰在另一首词里写道：“人随雁落西风”。人生有多少身不由已，那些离家在外漂泊的人，盼着像大雁一样归乡的人又有多少呢！故乡，始终是人们心中最美的梦。他只能在西风里，一起与大雁感受着寒冷，体验着这无所适从的悲凉之意了。诗人李益有一首著名的思归之作《春夜闻笛》，“寒山吹笛唤春归，迁客相看泪满衣。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望着远去的雁群，听着悠远的笛声，思乡之情盈满于胸。

​在秋里，雁儿一直在飞。即便山高水远，万水千山，大雁终是要返回故乡的。而纳兰扈从出征的羁旅生涯，不知何时是个头。他早已厌倦了漂泊，只愿做一只自由的雁儿，能够随自己的心飞去，归来。这也终归是纳兰此生永远都无法抵达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