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炬成灰泪始干

亚军

　　和岳父母同住在一个小区里，为的是能够相互有个照应，我和妻子住在前楼，平时吃饭都是去岳父母家里，我们住的房子几乎不怎么生火做饭。
       岳父平时少言寡语，人也清心寡欲。他曾经是沈阳一家国有企业的老职工，脑子里都是老传统的东西，看不惯现在社会里的尔虞我诈和物质第一。骨子里有着那一代人固有的爱国情怀，每天的电视也只看“地理中国”和各类“抗日神剧”。如果有人对国家政策有所质疑，他必然要和这个人争的面红耳赤，一定要分出青红皂白。

　　年轻时候的岳父就很勤快，岳父的岳父家里所有的活都是他一个人干，因为岳母在家里排行老大，其他兄弟都比岳母小。常常听妻子的舅公们讲岳父年轻时候每到周末就会去他们家里干活，从打扫卫生到砌墙扒炕；从买菜做饭修房垒灶，没有岳父干不到的活。

       儿子自小就和岳父母一起生活，十余年来，岳父母对儿子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每当孩子感冒发烧，老两口总是守在身边。记得儿子六个月的时候，感冒发烧不止，在医院住院治疗了半个月，那时候孩子由于体质原因只能用红霉素进行消炎，医生怕红霉素刺激肠胃，所以输液的速度很慢，岳父担心孩子哭闹影响输液质量，常常一抱就是七八个小时，其辛苦可想而知。

        孩子慢慢长大了，岳父的肩膀也从此患上了肩周炎。

　　岳父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穿衣戴帽从来一尘不染，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家里更是收拾的井井有条。在家里，做饭刷碗，打扫卫生，都是他一个人。岳母每天负责接送孩子，岳父虽然不接送，但是每每都会站在窗口，目送孩子去上学，再从窗口看着孩子放学回家。

       岳父喜欢记录笔记，每天早晨的天气预报雷打不动的必须记录；他还有剪报的习惯，看到报纸报出自己喜欢的文章传记，就会剪下来，用一个专门的本子粘贴收藏。甚至我们出门去了外地，他也要记录哪天走的，哪天回来的，坐的几点的飞机、几点的火车。

　　岳父喜欢干净整洁，他的衣服脱下来了从不乱放，一定要折叠有序；他兜里如果装了钱，一定会是挑选过的新币，并且都是折叠好的，再用塑料袋包起来。

        儿子还小，没有整理物品的习惯，岳父每天都会在儿子上学后把他的玩具和文具收拾的井井有条。由于记忆力减退，也常常因为收起来的物品就再也找不到了，于是儿子也会常常有点小抱怨，说姥爷藏起了他的玩具。

　　我是从外地来沈阳打工后与妻子结识并成家的，刚刚结婚的最初几年一直和岳父母住在一起，由于家庭、文化、年龄、生活背景等差异，在这个家里，面对岳父母时，我打心底一直有些自卑。

        然而，婚后的我很快适应了这个家里的一切，那是源于饭后每当我端起杯子漱口时，那杯子里的水总是温热的；也源于我吃饭的位置上，清洁的纸巾都已经早早折叠好了。

       岳父喜欢吃鱼，可是每次吃鱼，他总是把鱼刺最少的那部分盛到我们一家三口的盘子里，而自己的盘子里几乎都是已经炖碎了的鱼肉和干瘪的鱼头。

      在我眼里，岳父是一个骨子里传统、生活中干净、做事守规矩、办事有耐心、家庭责任感强的人。

　 七月初的沈阳，天气闷热。

       天刚刚亮起，我还在睡梦中。

       隐约听到妻子的手机响起，把我吵醒。“这能是谁呢？这么早打电话。”迷迷糊糊的暗自思忖着。

       “喂！啊，没起来呢！什么？怎么了？好好，马上下去！”

       妻子接电话的口气从慵懒变得急促。

       “快，我爸有病了，赶紧下去看看怎么了。”妻子催促着我。

       “什么症状啊？”我边快速的穿着衣服，边询问着妻子。

       “儿子说他姥爷在卫生间里动不了了”，妻子焦急的回答我。

       我急急忙忙的穿好了衣服，脸也没来得及洗，就小跑着出了家门。

       出来单元门，三步并做两步的向后楼跑去。

       打开岳父母的房门，看到儿子穿着衬衣站在门口迎着我，脸上挂着焦急和不安：“我姥爷不会动了！再厕所里呢！”

       我来不及脱鞋，喘着粗气，向卫生间跑去，嘴里边急促的回应着儿子，也像是询问：“咋回事啊？”

        岳父卷缩着身体，头部顶着洗手台的柜门，脸部低垂到胸前，斜侧着身体躺卧在卫生间的墙角里。

       “爸，你咋的了？”我焦急的喊着。

       “不—知—道—啊，手脚都—不好—使了！”岳父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来，我带你赶紧去医院，估计是脑血栓！”我凭借着对母亲曾经病症的了解，潜意识里判断着，嘴里回应着岳父。

       我俯下身用胳膊伸进他的腋窝下，绕过他的后背，企图週他坐起来，可是任凭我用尽全身力气，他坐起来便又滑下去了。几次的努力均告失败，我有点泄气，儿子站在我的身后，试图上前帮忙，被我阻止，担心岳父沉重的身子压倒了他。

       尽管着急，但是我的头脑却异常清醒，掂量着自己带岳父去医院恐怕不太可能了，下楼都无法下去。

       “我们打120吧，我背不动你姥爷。”我回过头看着儿子。

        “我打！”儿子自告奋勇的拿起手机。“喂，120吗？......！”

       在等待中，我把岳父小心的拖出卫生间，让他后背尽量靠着墙舒服一点。此时，也许是由于紧张忙碌，感觉要去厕所。刚进厕所没一分钟，手机响起，我让儿子把电话给我，是120急救人员回电询问病人基本情况，我把症状和急救人员做了简单介绍，急救人员提示我到小区门口迎接等待急救车。

　　沈阳军区总医院是一家心脑血管病比较权威的医院，急救车抵达这里的时候，距离岳父发病才过去只有30分钟。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没耽误，进了医院，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急诊的CT片很快拍出来了，经过医生的诊查，竟然是脑出血。我简直不敢相信医生的诊断，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肥肉、血压从来不高的岳父怎么会是脑出血呢？由于担心岳父忧虑，这个结果我和妻子暂时没有告诉岳父，因为他全程都比较清醒。

       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因为出血量不大，位置也没有威胁到脑干。

       鉴于这里病床紧张，科室主任帮忙联系了省人民医院。

       进去省医院又是一整套的检查，接近中午的时候，住进了病房，护士按照医嘱开始给岳父输液。

       忙乎了一个上午，才想起来一直没有吃饭，听到消息一起来帮忙的同事下楼买了两碗粥，我和妻子简单吃了一口。

        通过和医生交流了解，认为岳父脑出血量不大，危险观察期为五天，过了五天后，病情就会稳定了，从目前的出血量看，如果不再出血，将来生活应该能自理。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于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一直在家等消息的岳母。

　　危险期的前几天，我须臾不敢离开，雇来的护工说可能会出现高烧症状。由于担心，我前两天晚上几乎没怎么合眼，岳父稍有一点动静我便起来查看，摸摸额头是否发热。好在岳父始终清醒，每当我摸他额头时，他也会醒来，总是含糊着说：“没—事，不高—烧，你—睡吧！”

       岳父从来没有用别人照顾过，一生要强，说起来，大半生几乎都是他在照顾别人。此刻忽然倒下了，让他极度不适应。

       由于肢体受限，他只能在病床上吃饭，大小便。岳父不愿意让别人帮他，每次我帮他小解的时候，他总是不好意思，无奈身体不听他的，他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吃饭的时候，护工扶他坐起来，我注意到他的嘴明显的歪了，饭粒总是不经意的从嘴角掉下来。后来妻子从网上定了个围嘴，围嘴下面有个回收袋，解决了掉饭粒的难题。

       岳父发病到了第三天，一直没有排便，医生、护士都提醒要及时采取措施促进他排便。于是我从外面买来了促排便的药物，和护工两个人配合着帮助他排便。

       我在此前从来没有伺候照顾过卧病在床的老人，由于十九岁离开家就很少回去，乃至母亲生病也都是大哥大姐们去照顾。此番照顾岳父的饮食起居、吃喝拉撒，尽管有护工在，但是也依然让我感受颇深，人老了，再怎么刚强，生病了也只剩下了深深的无奈。

       岳父的一生，那么爱干净，那么愿意帮助别人，可是老了，却要面对在病床上吃喝拉撒，靠别人照顾的窘况，他压抑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也只能竭尽所能的安慰他，开导他。

　　时间一晃四个月过去了，经过省医院的治疗、康复，又转到沈北盛京医院、雍森医院的康复，岳父的病情得到了大大的改观，现在已经能够自主行走，自主吃饭，自主如厕。

       今天，又去看望在医院康复的岳父。临近中午的时候，护工和岳父都已经吃完了饭，看到他们有些疲倦，加之下午的康复训练时间还早，我建议他们休息一会，岳父应着我，但是却没有上床的意思。

        我把准备带走的饭盒和兜子整理了一下，准备离开，也便于他们休息。

        岳父本就是一个寡言的人，此时看我要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到门口送我，嘴里边嘟囔着：“周末你们都不用来，我啥事也没有，在这里呆习惯了，都挺好的。”

         我答应着，向电梯门口走去，到了电梯前室，回过头，岳父依然站在病房门口目送着我，一只健康的手习惯性的揉捏着另一只生病的手，透过门口的光线，忽然感觉那张曾经矍铄的面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的苍老。

        电梯门开了，我迈进电梯，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舍，想着也许又要一个月后才能再来看望岳父了，不知那时岳父又能是什么样子了。

         就这样一个月又一个月的过去了，感觉所有人的人生就这样在不经意中慢慢的变老了。

　　从楼里出来，冷风中我不由自主的裹紧了胸前的衣服，向停车场走去，午后的阳光洒在大地上，回过头看看矗立在寒风中的医院主楼，我怅然若失！

        站在风中，从主楼一层一层的向上数，数到第九层，又从右面的窗子向左数，数过了第五个窗口，嗯，这里应该就是岳父所在的病房了。

       从发病开始，岳父就很少回家了，孤单单的一个人在这里度过晚年生命中充满波折的百余天，生活的轨迹一下变了，远离亲人，远离那个生活了多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家。

       嘴里总是说着：不用惦记我，我挺好。

       可是心里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家，担心家里没有人做饭，担心家里没有人收拾卫生，担心岳母的病，担心妻子不爱吃饭而贫血。他惦记着家里的每一个成员，

        在我无意中提及儿子学习紧张到没有一点自娱自乐时间的时候，他忽然变得有点哽咽，当我抬头看他时，明显看到他眼角里闪动着泪花。尽管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是我们都能感觉得到，他对孩子的感情很深很深

       他还时常梦想着那一对生病了的手和脚还可以恢复如初，对健康的渴望，对生命的眷恋，但更多的是对家人的依赖和不舍，都使他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尽快的好起来。他想回家帮岳母擀饺子皮，还想着回家擦地。因为他常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你妈干活不能累着，出汗了她的病就容易复发了。

        其实，我们都明白，再怎么康复，岳父也不可能恢复到生病前的状态了，只是谁也不忍心告诉他事实而已。

       想想和岳父母在一起生活的过往，他总是少言寡语，总是很少表达，默默的为这个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倾情付出。这一辈子，他没有说过能让人动容的豪言壮语，也没有令人肃然起敬的感人事迹，他总是心甘情愿的做每一个人前进路上的铺路石子，去成就别人。

　　我的思绪还在漂浮着，忽然看到病房的窗口处有个人影向下张望着，隐约中可以看到是岳父那件已经褪了色的格衬衫。

       我不敢确定是不是岳父所在的那个病房，于是索性仔细的看了又看，确信是他，他依然站在窗口张望着......！

       上了车，整理了一下物品，准备开车回家，从车子的天窗向上望去，岳父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我的鼻子感觉酸酸的！

       生命中的有些事情，当时时在身边出现的时候，你或许已经习以为常，可是当它不再出现了，你才知道它有多么的珍贵。

       我的水杯里不会再有温热的漱口水，儿子的玩具也不会再有人收拾，家里再也不会有岳父匐在地面上擦地的画面，我们再也吃不到有岳父味道的炖刀鱼……！

       儿子，或许你还没有想过，你的姥爷他再也抱不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