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裙袂飞扬

立冬后一日是祖母忌日。

十年前的今天祖母离世，

享年八十三岁。

祖母离世已整整十年，

每每想起她或与家人谈起她，

我们都是满满的幸福与温暖，

对于她的离世，

我们一直不曾悲伤。

或许这正是祖母希望的吧。

十年前的今天再往前推两周，

母亲来电话说，

祖母好像病了不想吃饭让我们回家一趟。

我们匆匆回去。

祖母躺在床上，

精神尚可，

不痛不痒不难受，

只是不想吃东西，

除了偶尔喝水、偶尔抽烟。

她还能认识我，

喊我的名字。

我让她吃东西，

她说不想吃了。

我说你不吃东西真会死掉的呢。

她笑了：死就死吧，每个人都要死的，毛主席也死了。

我也笑：崇拜毛主席都让你不怕死了还。

她嘿嘿地笑着睡着了。

等她醒来，我走之前和她讲，你要吃东西，等我下周再来看望你，她说好。

下周我们来，她仍旧不吃东西，父亲开始陪夜。

等立冬后一天，周日，我们要回去了，父亲在准备我们要带的蔬莱，母亲喊我们说，祖母的呼吸好像不太对了。

我们围在祖母的床前，这个时候，姐夫也回来了，我们看着她的呼吸一次比一次弱，最后她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头就安静下去了。我们知道祖母离开了。

祖母一生只有父亲一个儿子，祖父这一脉人丁单薄。她晚年最担心的事情是怕自己缠绵病榻拖累我们。上苍眷顾她的一片苦心，让她走得安静从容没有任何痛苦。

祖母落棂那晚，花圈铺满了整个灵堂道地，一直铺到老宅前面的横路。请菩萨来的幢篮担有老韩家老周家老费家，做法事的道士们私下议论，这老太太还说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比人家有三儿子三女儿的都热闹了。

祖母喜欢热闹，如若她在天有灵听了这话我猜她一定又在眯眯眼笑了。

听母亲讲，

祖母出身大户人家，，

祖上曾是开米行的商户。

年轻时候的祖母是方圆几里的美女。

这个我完全相信，祖母的俩个兄弟都是老帅哥祖母的五六位侄女都是远近闻名的美女。父亲也是一表人才，到今天还有人夸我长得好。我相信她们老韩家的基因好。

祖母的嫁妆到现在看和我在博物馆里见到的差不离，传说中的十里红妆么？

祖母一生善良、乐观，心态好，身体也好。

几乎沒见过她犯愁或是生气的时候。

祖母节俭，但喜欢吃鱼吃甲鱼，喜欢喝点小酒。

喜欢串门，和左邻右舍关系融洽，和亲人妯娌相处谦让，亲戚之间从不直呼其名，总是弟弟，妹妹地称呼彼此。祖母是韩家长女，那些弟弟妹妹都称呼她为＂阿大＂，估计这是个尊称。后来我在身份证上见过祖母的姓名，闺名：桂芬。今天忌日的祭文中称她为张门韩氏。

四十多岁的时候祖母因多发性子宫肌瘤动过一次大手术，切除了子宫。之后身体一直很好，只是有高血压，需服药。

童年记忆中有一份快乐是跟祖母回娘家。

她总会穿上簇新的淡蓝色棉布斜襟衬衣，

崭新的黑布鞋，

剪得很精神的齐耳短发，

没有留海，

祖母一生一直保持这个发型，

直到她离世也没有留长发。

有好几回她和我聊过她的发型，

说老太太一般都有发髻，

她这个长度的头发到时不好梳发髻。

我当时年轻觉得她这个话题我接不上话，

她有些纠结但终究没有蓄长发便没有留发髻了。

我相信，每次回娘家是祖母一生中最轻松愉悦的时光吧。

准备回去之前她开始筹备了，临出门那一天，邻居们会问她：韩家人，去韩家舍头了？祖母会热情地回应他们，向他们解释老韩家最近的喜事。一般来说都是侄子娶妻或是侄女婚嫁要不就她父母的忌日或阴寿。祖母有两个兄弟，两个侄子，五个侄女。他们之间都很友爱，祖母与娘家的两位弟媳关系很好，两位舅婆的热情善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们总会诚恳又热情地邀请我们多住些时日，丰盛的饭菜，临别时的小点心，满满的回忆了。祖母带着我们一般会在各家住一晚，第三天一早我们就回来了。期间她会去拜访她姑娘时候的伙伴，一般都是韩氏族人。他们对待祖母的态度都很真诚热情，都亲切地称呼她为＂阿大＂。等后来两位侄子娶了亲，奇怪的是这两位新媳妇对祖母也如她们的婆母一般热情真诚，或许这就是他们老韩家淳朴的家风吧。

回来之后，祖母仍然可以高兴很长一阵子，拿着那些小点心分给邻居们，顺便给杏春叔叔叔们讲讲她的娘家之旅⋯⋯

祖母一生待人温和，我没见过她和谁起过争执，但是有三件事她一直很在意。我已不太记得她具体是怎么和我说起这些事的。应该是她想学佛经可她不识字，为此她很苦恼，我问她为什么不识字？她的语气便有些幽怨了，说本来她的父亲已交了钱可以让她去上私熟了，可本族的某个婶子开始拖后腿了，祖母是韩家长女，如果祖母开了这个先例那么韩家的女儿都可以上私熟了，这样宗族的开销会非常大，她的父亲迫于家族的压力放弃了，可怜祖母一生中唯一一次求学机会被断送了。

第二件事与祖父有关。

祖父上过几年私熟，能断文识字，解放后曾仼过生产队的出纳，俗称经济保管员。

可一年年终盘帐发现队里亏空了一百多元，老实木讷的祖父说不清楚钱去了哪里，人被扣押了。

生产队的几位负责人到家里和祖母商量，大意是若能补上空缺，人应该过段时间可以回了。

耿直的祖母坚信祖父的为人断不会做出如此有辱名节之事，她坚持要去看守所看望祖父，询问具体情况。其时祖父已被关押了二十多天人已经被折磨得落形了。祖父一直没有招认私挪公款的罪名，哪怕有人把他的头按在粪桶里他也没有屈打成招。我老实巴交的祖父其实是个硬骨头。当年我的父亲尚在襁褓之中，我们可以想象，这对年轻夫妻当年的困境。

此次看守所的会面，他们确认了几个细节，祖父好酒，估计是一次喝醉了钥匙被人拿了，他们有怀疑的对象。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祖父提供的线索看守所的人并未展开具体调查。祖母担心再这样扛下去祖父会没命回家，所以他们商量，按队上负责人的话去做。可怜家里本没有多余的钱要补上亏空谈何容易？无奈之下年轻的祖母只得回老韩家求救。温暖的老韩家人总是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给予我们最给力的帮助，其时祖母的父母都健在，两个弟弟尚未成家，宗族老亲都坚信祖父的为人。亏空暂时补上了，祖父回家了，之后他们为了还债更加地节衣缩食，更让人难受的是心理上的屈辱。很多很多年以后，两位老人偶尔说起这段屈辱的往事，

我很难过，祖父说他知道是谁，哪些人，但是他没有再说他们的名字。他只说陷害他的人一个也没有善终，后来他们都走在自己前面了。祖母也认同她丈夫的话，不再提他们的名字。

第三件事与父亲有关。年轻的时候父亲曾是生产队长的热门人选，可因为祖母一句话断了父亲的前程。

家人因祖父被冤事件一直憋着一口气，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祖母毕竟是妇人，她有一次不知和谁不小心说漏了嘴，正是这一嘴让她的儿子我的父亲务了一辈子农活。父亲后来笑着说起这事已当玩笑了。祖母对此很是愧疚，但是由此她也向人们证明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只是这个代价有点大了。

我没问过她是否后悔自己一时的愚蠢，但是我一点点也没责怪她的意思，如果我的祖母是个精明得让人害怕的妇人，我们可能没有这么喜欢她了。她就是穿37码鞋一身斜襟蓝布衣齐耳短发偶尔愚蠢偶尔糊涂喜欢喝酒永远快活永远仁慈和蔼的祖母。我常常想我身上最优秀的品质都来自祖母。

快乐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力量。

祖母的一生鲜活至诚，就足矣了。

今天当我们再次想起她的时候没有悲伤没有愧疚没有遗憾只是满满的温暖，

如同此刻窗外暖暖的阳光。

              2019．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