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

烟雨江南

故乡的晚秋，总蕴含着三分悲凉意味。

那年我在花桥访亲，午后离开时，决定过境黄池，一座以出产“金菜地”茶干、酱菜闻名的千年古镇。鲜为人知的是，那里也是三国周瑜的练兵场，听说有些东吴残存的古迹遗风。

沿着起伏的丘陵向北，深秋的大地早已盛妆不在，秋叶像寻根的游子，在风中回旋，几个没采摘的柿子，挂在树稍高处，早被鸟啄得不成样子，像被遗弃的伤员。收割后的田野空空荡荡，几堆草垛兀自立着，成群的雀鸟在低空徘徊……

炊烟升起，绯红的晚霞一步步暗淡下来，鹗鸟的叫声自林中响起，拾稻穗的人直起身，牧童也回到牛背上，打猪草的赶紧跨起篮儿，雏菊的幽香暗暗浮动着，夜暮就要降临……

发足狂奔，赶到水阳江边，渡口在薄夜中显出轮廓，一盏汽灯照着隐约的路，对岸便是黄池镇，灯火跳跃而闪灭着。上了渡船，问起小镇遗迹，行人皆不知，甚至连不远处的楚王城与九女坟亦不清楚。

江水涛涛，忽觉兴趣索然，过河又能怎样，楚王城早化为黄土，九女坟亦消于云泥，往事转瞬成尘，一切皆为过客，哪有遗存千年的古迹供我凭吊如斯？

便问船家，有无顺流而下回芜湖的客轮？却答江上没有夜航。看来今夜我只能在这座存有留爱桥、点将台等传说古迹的小镇停下脚步。

寻一客栈，支起吖吖作响的窗篷，江水就在脚下，温婉落寂，拖着渔火点点的光，一圈圈地荡开去，与小镇的倒影衔接，像被柔媚淹没的眼……

我只是客栈的过客，穿堂而过来到老街上，店老板连头都没抬。

商户开始放下竹篷，收拾摊子，两三户人家猜拳划令的声音，妈妈吆喝着孩子回家，鸡回笼时的扑腾，谁家的洗澡水哗的一声，泼在青石板上……

问起留爱桥、点将台在何处，乡人皆摇头，直至一位长者听到我的话，便停下脚步，扶了扶眼镜说，早被毁了，荡然无存……

虽在意料之中，心底却涌着一种莫名的悲哀。

走出镇外，来到河堤上，一弯寒月悬在江的上空。

留爱桥，点将台，光听这名字，就知是三国周郎携夫人在此阅兵———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那年周瑜兵进皖城，三月和风，溪竹环绕，小乔丢失了纸鹞，却赢得了他的惊鸿一瞥，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自此遗落了他的一世痴情。

在那群雄并起、以命搏运的三国时代，红颜易遭天妒，蔡文姬，孙尚香，貂蝉，甚至她的姐姐大乔，或香消玉殒，或半生流离，或无边孤寂，命不可控，谈何风情？小乔是幸运的，他虽金戈铁马，却时常把她带在身边，江夏击黄祖，赤壁破曹操，南郡败曹仁，少年才俊，名震东南……

想当年，曹操十万雄兵虎视江南，旌旗蔽日，直下江陵，曾发两愿：一愿荡平四海，以成帝业；一愿虏娶二乔，置之铜雀台。内容虽多演绎，既不可考，更难置信。但是可忍孰不可忍？即无东风之便，亦无诸葛巧舌，怕也要挺起胸膛抗争，非无情才真英雄。她见证了英雄传奇，他遣绻了洞庭夜月。虽天不假年，他英才早逝，只十二年的厮守，她已安分知足……

回望小镇，早卧在一片冷辉中，灯火依次熄灭，大地一片寂静，秋霜开始凝结……

我是客栈的过客，英雄美人，岂不是古镇的过客，而古镇，何尝不是月的过客？千百年来，目睹它的荣辱兴衰。

一世雄尽，美人亦尽；三分鼎亡，抔土不亡。

夜凉如水，几盏残存的灯火，照着我回去忽明忽暗的路，推开客栈的门，人们早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