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月最圆

冷夕

皓月再当空，中秋又一年。或许与年龄和经历有关，在如今名目繁多的中西的大小节日里，我依然对传统节日情有独钟，对中秋节更有一种别样的情愫。若是从物质意义上讲，现在中秋节是当年无法相比的，然而，我对小时候那虽简朴却其情浓浓其乐融融的中秋节，充满了怀恋。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批批的援边者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们那一代很多人的父辈们，从各地外援进了大瑶山，成为了大瑶山的新一族“进山瑶”，全身心扑在大瑶山的建设与发展的工作上。那时整个国家都很贫穷，物质匮乏，大瑶山的环境条件就更为落后艰苦，也只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够全家好好团聚。所以，每年的中秋节便成了孩子们盼望和开心的节日之一。        一九六五年的中秋节，那是记忆里最团圆的一个中秋节，是我们八口之家满员的第一个中秋节，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全家人齐赏月的中秋节，后来再未能全家齐聚赏月，个中缘由让人辛酸，此不赘述。        那年中秋那晚的月亮非常的圆。        隔着五十四年的记忆回想，那中秋夜月似不经意的弹起，挂到天幕。那很土的月饼，甜蜜且不沾牙。        我家那时在县城的郊外，一排住着多户人的平房，门前有一片公家的柑桔林，形成了一个很大的院落。朗月高高地挂在天幕，笼罩着成片的果林，月华似薄雾轻纱给果林穿上朦胧的乳白色的罩衣。        果林旁是一条宛延曲折的小路，在月下象一条白丝带伸向前方，通过公路后径直通下小河边，我们担水，洗衣必走的一条路，院落里的人每天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在月光下它是那样的静谧而显悠长。        小河下方的不远处有一浅潭，水不是很深，浸泡在浅潭边上的树杈仿佛游泳的人露出水面的一只臂膀，静卧在水中，那时树杈上会爬上树蛙，扑通一声跳进水中。还会有任性的鱼儿在水里呆腻了，猛地跃起，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最后又不甘心地重回水中。 　　院落里秋虫唧唧复唧唧，我们家的大黄狗不知听到了什么，站起来对着院外吠叫了几声，甩甩尾巴，在原地缓走几步又趴下了，摇晃着脑袋想它的心事。        夜又回复了它的平静，象一位深思的哲人。        那天父亲下班后借骑单位的自行车赶到街上又赶回，带回了一盒月饼。我还清楚地记得，那盒月饼没有盖子，下面的底看上去像盖子，主要是底子有一圈上翻的外围，敞口的盒子上半部套在底部外围之内，看上去好像是把盒盖放在底下了，上面覆盖了玫红的纸，再在外面用红白相间的棉线打了十字结。        父亲拎着月饼风尘仆仆地跨进门时，已进十一岁的我和七岁的二弟坐在门前的柑桔树下做课外作业，五岁的三妹和三岁的四弟在边上玩耍，我们盯着那盒月饼，眼里闪烁着攫取的光。        父亲把月饼盒放到餐桌上，回头和埋头苦干的母亲说，今天过节给孩子们放放假，晚上我们全家开个中秋赏月会。        母亲马上宣布：“孩子们，你们洗洗手玩会去吧，我们早点吃晚饭，今晚我们全家就在家门前的柑桔树下赏月吧！”        我和二弟兴奋得上蹿下跳，三妹和四弟也许是还太小，不太懂这种快乐。        为了全力配合父亲的提议，母亲把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买回来收藏着的梨子拿了出来，忙乱中不小心把梨子洒落了，我和二弟忙不迭跑过去帮捡拾落地的梨。这是一种土梨，黄色的皮上有褐色的斑斑点点，外观看一点也不好看，但水份忒足而且甜，咬一口都能甜到心里去。        那晚八点，我和二弟把小饭桌搬到家门前的柑桔树下，把高高低低的七张小板凳围着桌子摆好。        母亲早把这块地方打扫干净，用水全面泼洒了一遍泥地面，我听到泥地面细微的吱吱声，象发现奇迹似的嚷嚷着：“妈，妈你听，泥地喝水的声音，它肯定也很开心。”母亲微笑着看我，回头跟父亲说：“你看我们家老大，把地也当作人了。"父亲说：“这说明孩子的观察力还是蛮强的嘛，由着他。” 　　母亲给桌上摆放了香炉，摆上了梨子，花生，月饼，还沏了一壶茶。        一切准备妥当，我们四兄妹簇拥着阿嫲（粤语方言对奶奶的称谓）从屋里缓步走出来，一家人围坐着。六十五岁的阿嫲精神矍铄，由她主持郑重地祭月后，赏月晚会正式开始。        父亲开始了开场白：“近几年来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很艰苦，从没像这样赏过月。今年我们家可谓三喜临门，一喜，四月五弟出生。二喜，这个学期老二也上学了。三喜，最近我和你们的妈都各加了一级工资，合起来有八十多点元，人均有十元了，我们家的日子会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哇！        我们一起不由自主地鼓掌。        父亲接着说：“这些年我和你们的妈妈辛苦工作才有今天的成就，你们的妈妈聪慧又贤惠，既要勤奋工作，又要辛劳打理家庭，她是我家的大功臣，你们要努力学习，长大了好好报答她。"        母亲接过父亲的话说：“这些年多亏了你爸，在他的引领下，我们家才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我最幸福最知足的是养了你们几个乖巧懂事，爱学习的孩子，你们是我的骄傲。妈不图回报，只希望你们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母亲说到这时用恳切的眼光扫射我们兄妹，我们默默点头。        父亲把月饼盒拆开，第一个发给阿嫲，阿嫲忙放下她不离手的蒲扇，郑重地接过来，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喃喃地说：“真香真甜！这是五仁叉烧咧。”我坐在奶奶身旁，看着她陶醉的样子，她没舍得吃第二口，回手想往四弟嘴里塞。父亲忙对她说：“妈，您自己吃！佢地（粤语：他们）都会有。”        父亲拿起第二个递给母亲，母亲推辞半天说：“留给孩子们吃吧！”父亲执意要她拿着，再给我们四兄妹每人分了一个，我和二弟迫不及待地咬了起来。最后，父亲手里拿着一个逗在妈妈怀抱里的五弟：“老五，你还小吃不动哟，明年就可以尝到这月饼的滋味了！”父亲还告诉我们，如果对着月神许愿，你们的愿望都可以实现的哦！ 　　六零、六一那两年，父母亲被下放到边远农村，根本就见不到月饼的踪影，返回原单位后的三年里，中秋节能吃上月饼了，但只是每人四分之一个最多半个。这是我们家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给每人分上一个整月饼，盒里还剩下一个。        父亲说：“现在，我们做个活动，以月亮为题，每人可以作诗、朗读、讲故事，老三和老四回答问题就可以了，谁表现最好，这个月饼就奖给谁。”        我问：“限长短字数吗？”        父亲说：“不限，可以节选，自由发挥。”        二弟站起身来说：“我可以自由活动一下不？坐在这我是想不出来的。”         父亲笑着说：“晓得你个老二鬼点子多，那就自由活动一下。”        我们俩都各自起身活动，边吃零食望着月，似乎是想从月亮那找到最好的诗。        我放眼看那月光下的景物，视线游离，最后停驻在房屋的山墙角。我家在那排平房的左侧面的二间，山墙外的一小片空地如是成了我家的菜园，山墙边上长着一簇簇紫茉莉和鸡冠花，那些红红紫紫的花，隔着五十四年的光阴仍绽放在我心中。我走过去摘下一朵紫茉莉，将花瓣与花托花萼分离，奇怪的事发生了花瓣与花托花萼之间还有细丝牵扯着，恰似藕断丝连的花的情意。我猛然想到了什么，把三妹叫了过来，将花托花萼粘到她的耳垂上，那花瓣便垂落耳边成了花瓣耳坠，它给三妹带来了惊喜，她虽不能揽镜自照，却定是感觉良好，觉着自己变成了花仙子。我仍记起那紫色开得潋滟的花朵，多次的梦中，我拉着三妹在花丛中转圈，紫色的花瓣随我们的转动一起飞。        不一会，父亲就把我们叫回，开始活动。        母亲首先吟了自作的《中秋赋》：皓月当空映碧天，合家欢乐度佳节。举杯邀月花共影，月华如皎朗无瑕。桔园树下喜赏月，切勿把苦视为愁。但愿儿女成栋材，努力学习把名求。 　　父亲夸赞母亲写得好，朴实，直白，又满含叮嘱。紧跟他自己朗读了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接着我朗诵了李白的《把酒问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二弟不甘示弱地念了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还做出低头思念的样子，我知道这是母亲刚才偷偷教他的。 阿嫲讲了月亮的传说：嫦娥偷吃仙药，被关在寂寞的广寒宫，吴刚被罚砍桂花树，玉兔在广寒宫里为嫦娥捣药……        到三妹和四弟回答问题了，母亲问四弟：“圆圆的月亮像什么？四弟不假思索地回答：“像月饼。”母亲笑了笑说：“你答对了一半，只说出月亮的圆，没有说出月亮的亮。”母亲回过头问三妹：“你觉得像什么？”三妹抬头看了看月亮，想了一会儿，回答：“像玉盘。”母亲说：“对了。将一个事物比作另一个事物，它们之间必须有相似点。相似点找得准，比喻就会生动形象；相似点找得不准，比喻就会不伦不类。”原来这样，母亲又给我们上了一课。        最后，通过评比，因母亲是自己创作，获得最好奖励，但奖品却是给我们四兄妹分了。        夜渐深，我们几兄妹却仍然很兴奋，叽叽喳喳的说着月亮，阿嫲有些乏了。“阿平，先叫阿嫲回房休息吧。”母亲轻声地唤我。        我走到阿嫲身边叫她回房歇息，她摇着蒲扇和我缓步走回去。那把蒲扇在我记忆里非常的深刻，那是一把经她精心重新捆边并且在扇把下串上一条很漂亮的穗子的蒲扇，她已用了多年，大瑶山的天气并无酷热，主要用途是扑赶蚊虫。阿嫲顶着特意盘成云髻头发仍显黑亮，和静美的月光一样美。 隔着五十四年的时空回望，那晚的月亮真是最圆，我守着这圆融皓洁的月光，余生回想，慢帧回放…… 脱稿于2019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