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岳父

鸡鸣村角

<p class="ql-block">  这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上这个英俊的青年,虽然说是穿着军装,可他不是八路军,不是新四军,也不是解放军,他只是沂水县原柴山区武工队的一个班长。这张照片在我家的相册里保存了近四十年。——照片上这个青年是我的岳父。</p><p class="ql-block"> 时光倒流七十多年前,我的家乡团坪峪一带是革命老区。柴山区周边不足十多平方华里的狭小地带,曾被誉为是“一枪能打透”根据地。岳父的父亲张彦中曾是团坪峪村的指导员(党支部书记),受家庭的影响,岳父十七岁就参加了柴山区的武工队。武工队的队长是黄鉴祥,指导员是区委书记耿太三。而柴山村的华东民兵战斗英雄武纪友,曾经是岳父的班长。</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残酷的战争年代里,岳父和武工队的战友们,曾和沂河北边葛庄的鬼子汉奸干过仗,也和沙地、韩峪一带的“顽固”摩擦周旋过,还围困过逃到无儿崮山顶上的鬼子。四七年七月,国民党的整编83师进了沂水县城。那些跑了的汉奸坏人也组成“还乡团”卷土而来。他们常常窜到沂河西边的解放区骚扰,抢粮,牵牲口,还逮“识字班”、小媳妇。柴山区武工队就在沂河西边的马荒,朱午,草沟、越庄一带打阻击,阻拦他们来西乡祸害老百姓。一次,“还乡团”人多,武工队人少,敌人架在越庄南山头上的一挺机枪,把武工队压在一条沟岔子里,扫射的武工队抬不起头来。班长武纪友带领岳父,悄悄的爬到敌人机枪阵地侧后方,岳父一枪干掉了机枪手,而武纪友则用石头蛋硬是把付射手砸的脑袋崩裂,脑浆子四溅!正如此,武工队才得以撤退脱身。据《沂水县党史资料》记载,那次战斗后,武纪友立了特等功,岳父立了一等功,武纪友提拔为队长,而岳父则接任武纪友担任了班长。</p><p class="ql-block"> 岳父把他使用的那棵步枪称为“美式枪”。他扛着“美式枪”在孟良崮战役中押过俘虏,去淮海前线抬过担架,后来跟随解放大军一路到了长江边……。岳父的这张照片,就是在支前休整时,在安徽嘉山县城照的。建国后,岳父成了村里的民兵排长,这棵“美式枪”一直在他的身边,直到六十年代后期,才上交到黄山公社武装部。</p><p class="ql-block"> 我记事时,岳父就是团坪峪大队第七生产队的队长。他当队长期间,曾被拔过“白旗”。原因是,人家生产队上报的粮食产量,都到了亩产上万斤,而岳父当队长的七队,上报的亩产量,老是不足千斤。于是,岳父就被免职。可第二年再选队长,岳父却又是全票。就这样,免了再当,当了再免,一直干了十六年。我们村库区移民后,岳父又当了大队支部付书记,一干又是十八年,一直到去世。</p><p class="ql-block"> 岳父和我一个村,同住一条街,两家相距不足三百米。我的爷爷奶奶家没有移民时,就和岳父家斜对门,岳父原先管我的爷爷叫大哥,小时候我就称呼岳父大爷爷。直到他的大女儿给我做媳妇后,才改了口。</p><p class="ql-block"> 用岳父的话说,他是看着我光着腚长大的,从小时候起,岳父就对我很关爱。岳父家的菜园和我家的菜园紧挨着。我小时候很调皮,十一岁的那年春天,我扒开地邻徐奶奶的土豆棵子,想看看土豆子长的有多大,结果惹得徐奶奶大骂不止。爱面子的父亲,就在菜园里,脱下鞋底,把我烀了十多鞋底。岳父就护着我,先是夺下了父亲鞋底,又对徐奶奶说,“老东西!你那地豆子没少边去沿的,你还没完没了啦!”我很感激!从那时起,我就对岳父很崇敬。</p><p class="ql-block"> 七四年高中毕业回乡劳动,有次我被派到大队专业队干活。领头是岳父,他带领我们一帮子小青年在大洼子里锄高粱。在地头上歇息后,我的锄就不见了。四处寻找无果,后来竟发现是伙伴善修拿着我的锄在用。我上前讨还,而善修不给!说,他的锄找不到了。——你的锄找不到了,也不能抢我的啊!于是我就和他吵起来了。善修比我大两岁,我吵不过,骂不过,更打不过。一时气极,就委屈的哭。岳父就从善修手里夺下锄!说,“庆!你还不啦理啦?!”——善修的小名叫庆。</p><p class="ql-block"> 当兵后的第二年底,我正在三界小白庄团训练队。收到一封“母病速归”的电报。回家后,才知道家里让我定亲。我第一次去岳父家,岳父很高兴,专门请了村里的厨子滕向德做菜。酒后闲谈时,他听说我在三界训练。蓦地就问了句,“是有火车站的那个三界吗?”细啦呱起来,才知道,岳父在四九年南下支前时,曾在嘉山县三界附近驻扎过。几十年过去了,他还能记得那个地方,而我也整好在那一带驻扎训练,说起来还真是巧!有缘!</p><p class="ql-block"> 那天,岳父也许是喝了酒的原因,显得特兴奋,话也就多起来,说起当兵的事,岳父就还忘不了他那棵“美式”步枪,啦起他在武工队练枪法的事,——当年他和队友们,曾在沂河汊子里放上葫芦头,让水漂着葫芦头顺流而下,他们就在河岸上瞄着葫芦头练枪法。还在树行子里,用步枪打斑鸠,打麻雀。岳父得意的说,麻雀太小,一般人打不上。话外之意,他能打上。我感觉他没有酒后吹牛,要没有好枪法,也不能一枪把机枪手干掉了!</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扛过枪的人在一起啦呱有共同语言,我和岳父很对脾气。结婚后,每当岳父家有啥好吃的,比如包了水饺啥的,岳父就打发内弟妹去叫我,翁婿爷俩就喝上一壶。酒后,就头挨着头啦呱,啦到高兴处,岳父就开怀大笑,于是,我的二舅哥就吃醋,说,岳父待我比待他还强。</p><p class="ql-block"> 岳父做了一件事,让我记了一辈子。那年,我因超生二胎被辞退出社办教师队伍后,日子过得晒慌,生活很拮据。最困难的时候,家里没盐,曾吃过四天咸菜水。恰巧那天午饭时,岳父到我家里串门,看到妻子舀咸菜水凉拌芹菜的情景后,就到了锅屋里,看了看我家那一干二净的油坛子、盐罐子。一声没吭,用手抹了抹眼,扭头就出了院门。第二天中午上工时,岳父趴在我家西院墙豁口上吆喝妻子,隔着墙头递进来一个布包,一个瓶子。布包里是盐,瓶子里装的是油。后来妻子说,岳父是找二队长庆贵借了三元钱,买的这两样东西。</p><p class="ql-block"> 那件事情过后,好长时间我心里很不好受,岳父把闺女嫁给我,我却让妻子儿女跟着我受穷,还让老人为我的生计操心,惭愧,真的很惭愧!可几十年来,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妻子从来没有抱怨过,一辈子也没有哭过穷!妻子说,从小就听岳父念叨,人不能喊穷,越哭穷,会越穷!看来妻子是得到了岳父的真传!</p><p class="ql-block"> 我和岳父不但是翁婿爷俩,说起来还是“同事”,他是大队的党支部付书记,而我则被辞退教师后,回村当了大队会计。八二年搞第三次人口普查的时候,我们俩还一起去黄山公社驻地开过会。我是普查员,他是主管负责人。可不幸的是翁婿俩“同殿称臣”不到两年,我因计划生育问题,再次被免了大队会计职务。这一次,一向脾气谦逊和蔼,为人随和的岳父,憋不住了。他就拉着磨棍去村办公室,找驻村工作组的管理区庄书记,“理论”了半晌午,翻来复去为我争情理,大体意思就是,同一件事,不能连续处理两次,还有就是应该“缴枪不杀,优待俘虏”的意思。可人家庄书记讲政策。说,没给纪明党内处分,就网开一面了!岳父无法,只能拉着磨棍无奈的回家转。</p><p class="ql-block"> 岳父拉着磨棍去办公室,不是想去动粗,是因为他病了,走路开始拉巴拉巴的了,用磨棍当拐杖。</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岳父和父亲这两亲家一起得病,开始症状都一样,先是咳嗽,后来痰中带血丝。我就一天早晚两头跑,给二位老人打针。两个人的腚垂子被我扎了无数次。俩腚都扎出了两个硬疙瘩,岳父的那疙瘩比父亲的大,像俩个硬柿子。父亲是肺结核,被我扎好了。而岳父是肺癌,越扎越厉害,最后就卧床不起了。</p><p class="ql-block"> 给岳父打针的那段时光,正是我人生最晒慌,最囧迫,最无奈的时候。每当我给岳父打针的时候,他就和我拉呱。那时,岳父常说的三句“巧话”是,“一把棘子撸不到顶”,“有上崖头就有下崖坡”“夜黑总有天明时”。意思就是,有坎坷也会有坦途,有曲折也会有顺当。用毛主席《为人民服务》上的话说,就是“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能背过很多的毛主席语录。而岳父边咳嗽边说的那三句“巧话”,至今也还记在我的脑海里。</p><p class="ql-block"> 岳父很爱干净,尽管是老年人了,可从来不留胡子,是个很清秀的老者。肺癌晚期咳嗽的厉害,可很少发现他吐痰,后来妻子发现,原来他咳嗽一会,却不吐出来,而是咽下去。妻子含泪在他的床头上放了个瓢头子,让他吐在里面。可每当我给他打针时,他就哆哆嗦嗦的把瓢头子盖起来,或者藏起来。他是怕我看到嫌腻歪。这时候,我心里也酸酸的,唉,一心为别人着想的岳父啊!</p><p class="ql-block"> 岳父还是走了。眼看着他咽气后,妻子两手扑地,碰头打滚,嚎啕大哭。我也泪流满面,呜呜咽咽。在我的家乡有这么段顺口溜,说的是泼汤送殡时,“儿哭一声,惊天动地!儿媳妇哭一声,虚嫌冷气!闺女哭一声,真情真意!闺女婿哭一声,就像响了声秃噜屁!”可我对此顺口溜很不赞同!我觉得,我的哭,不是秃噜屁!那是发自内心的哀痛,我那满面的泪水,也是真情的流露!——也不仅仅是因为从墙头上递过来的那包盐,还有那瓶子油!</p><p class="ql-block"> 岳父葬在了家乡的小山北坡。按照风俗,要家人“看林”(守陵)。大舅哥在外上班,三舅弟在外当兵,二舅哥说他是“八字软”,还怕公墓林里的鬼魂缠人咬人吃人。夜晚,我就挟起铺盖,来到岳父坟前,钻进了用谷干草搭成的“看林”屋子。和我做伴的是岳父的四弟——我的纪修四叔。半个月后,四叔就坚决把我撵出了“看林”屋子。接替我的,是岳父的好朋友——村里的刘长坤老爷。</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过去,岳父的坟头上已长满了荒草,可坟前的那棵松树,依旧郁郁葱葱。父母亲的坟墓离岳父的坟墓也就二百多米,有时候,我也到岳父的跟前默默地看一会儿,这时候我就想,岳父在天堂的大女儿,也一定会常来看看他!</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心中,父爱是山,母爱如河!同时,我也觉得,岳父也是一座山,一座高高的山!他们的英灵,都永远存留在沂蒙山水的天地间,存留在我的心底里!</p><p class="ql-block"> 岳父姓张,讳字纪春。逝于1984年2月20日。终年57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岳父</p> <h3>《鲁中大众》报,记载的岳父的事。</h3> <h3>那包盐,那瓶油,就从这个墙头上递进了我的家。</h3> <h3>岳父的坟头就在这小山后坡。</h3> <h3>我的家乡团坪峪</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