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初三(九)班

沭阳都市168商务宾馆

<h3><font color="#010101">已是暮秋了,飒飒西风漫卷,连光阴都披着薄薄的凉意。傍晚去幼儿园接孙子,看看时间还早,就静静的一个人在幼儿园附近的树林中行走,脚下的落叶已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变得焦黄没有一丝昔日的柔韧。低头随意捡起一片,抚摸着它枯萎的身体,仿佛间有了一种伤感,一种岁月的苍桑。人的一生都在学着忘记,可又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当时光划过傍晚的寂寞,淡淡的忧伤中便浮现出的青春少年的丝丝缕缕,那些艰辛凄苦的求学之路,总在感染着一种无奈的情绪。</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七十年代末,虞姬沟两岸的猪草依然特别丰富,农田里面有蚕草、附秧子;河岸的树上有桑树叶、葡萄叶;虞姬沟的河水里面还有一种猪草,叫宽叶苲草,密密麻麻的根须扎进河床底部,长长的苲草在水里飘舞,猪特别爱吃。79年的夏天,我正光着屁股在虞姬沟河水里面捞猪草,抬头见到一个戴绿帽子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停在我家的门口,紧接着村里的几十口男男女女都围拢过来。家里与外面很少有书信来往,邮递员到我们家里干什么?正站在水里疑惑,队长大叫驴挺着肚子高兴地朝着我喊:小乖乖,还不赶快上岸来看看,你考上状元了!我丢下草筐,急急忙忙跑到芦苇丛后面,穿上衣服就往家里跑。是的,我虽然是在虞姬村的戴帽子初中读的初二,却以全乡最好的成绩考进了沭阳中学的初三,我要进县城了!秋天开学,母亲早早地烙了几十张山芋煎饼,用龙布包好,塞进了我盛书的木箱子,父亲拿出家里仅有的几元钱,去颜集街上买了几块潮牌,也塞进了我的书箱子里,队长大叫驴拉出了他家的崭新白杨木平板车,套上他家膘肥的大草驴,把我书箱子搬上去,又把我抱上板车,还在我的屁股下面铺了一层柔软的麦穰,和父亲一起送我到几十公里外的沭阳县城读书了。“驾”地一声,草驴在虞姬沟河堤上哒哒地行走,村庄里传出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响亮的声音。</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进了学校才知道,那一年沭中是第一次招收农村初中生,每个乡镇录取考试成绩最好的一两名学生,组成一个班级叫“初三(九)”,也叫“农村班”,其他八个班级多是城里的学生。初三九班的学生来自农村的三十多个乡镇,基本上都是很贫困的农民家庭的孩子,十四五岁的年龄,住在沭中操场北面的一排平房宿舍里面,每个宿舍六张高低床,住着十二个学生。白天,大家个个像个小大人一般认真地跑操、上课;晚自修的时候,教室里多数时间是没有电的,每人一盏煤油灯,从宿舍点着,一手端着灯,一手挡着风,咯吱窝夹着书本,到了教室里安静地学习。晚自修结束以后,各人回到宿舍,班主任吴老师就会像个保姆一样走过来了,他逼着每个学生洗手洗脚,看着大家上床吹灭煤油灯躺进被窝,然后,他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把每个学生的被子塞严实了,才放心地离开。吴老师离开以后,躺在被窝的我们就开始行动了:摸着黑,从床底下面拉出木箱子、帆布包等,把家里带来的食品:有煎饼、有大饼、有潮牌,记得沭阳东面的几个乡镇同学还带来炒面,拿进被窝里“咯吱咯吱”像老鼠一般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有的在梦里哭鼻子抹泪地喊妈妈,有的叽里咕噜说梦话,还有的“哗啦啦”地从上床塌下一泡尿来!</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初三(九)的同学当年有两个特殊的地方:一个是成绩好,不论是期中期末考试还是学习竞赛,初三九班一直是全县第一名;另一个就是饥饿,农村来的孩子家家都很穷,当年土地还是集体所有,各家分配的粮食由父母背到几十里外的县城中学上缴食堂了,食堂每天三顿饭,早晚是每人一个馒头一碗稀饭,中午是一块蒸米饭和一碗菜汤,这点饭对于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来说根本不够吃的,于是,大家就抢着值班,值班是三个人,一个扛一笆斗馒头,两个人抬一个大木桶的稀饭,食堂分饭的师傅是个麻脸大爷,馒头是讲究个数的,没有办法多要,到分稀饭时候,值班的就开始央求了:多给一勺稀饭吧!麻脸师傅一听就笑了:是三九班那些农村孩子吧,照顾一下。说着,就会多加半木勺稀饭。饭抬到教室分配时候,值班的同学可以分个大一些的卷头,或者把笆斗底的馒头屑捏进碗里。一次,中午分菜汤时候发现木桶里面有一块肉,大家都争着抢着往碗里捞,吃了才知道,那是割青菜时候割死的一只壁虎。这件事后来被校长葛恒及知道了,他在全校大会上讲话的时候,流着泪说:“初三(九)的孩子,学习成绩那个好啊,日子过得那个苦啊!”</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时间久了,宿舍里面各人带来的食品也就慢慢地霉变了,煎饼和潮牌上面都起了一层铜绿,炒面也结成了块状的饼子,但是,饥饿的时候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大家依旧用开水泡开吃。班主任吴老师知道了,专门开了一个讲卫生预防疾病的班会,吴老师教育学生的最大特点就是讲父母的不容易:同学们,你们抱怨自己的父母最近没有送吃的过来吗?他们把最好的粮食都送给你们上交食堂了,他们自己在家里吃糠咽菜呢!说到这里,教室里就会很安静,大家就会心酸流泪,就会理解父母的难处,就会暗下决心认真学习。会后,吴老师拿着筐子到每个宿舍搜寻,从箱子里、帆布包里、被窝里把霉变的食品拿回他的家里,他家住在沭中校园中间南北大道的尽头,大道两边是两排法桐,门口的路中央有一眼土井,青砖垒砌的井台。他用铁桶从井里提上来一桶清澈的井水,用高粱刷把沾着清水,把霉变的食品上面的霉斑和铜绿刷干净,再放进铁锅里面炕干了,重新端回宿舍,谁的食品依然归还给谁。那段时间,吴老师不仅是我们三九班的班主任,更像我们这群孩子的父母。多年以后,我们虽然分散到了天南海北,依然成群结队去看望他,直到他去世那一天,大家依然扶棺悲泣,磕头拜别。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的声音,常在我们耳畔响起;他的身影,常在我们眼前浮现;他的教诲,永驻我们这群孩子的心田……</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过年开春以后,就是农村青黄不接的时间了,老家父母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送粮食和吃的过来了,学校里面也催着要交伙食费和粮票,于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那时候颜集已经通公交车了,单程车票是五毛五分钱,我身无分文,只能步行回家。从沭阳步行到庙头的时候,天就黑了,路上出现三个岔道,一条路去茆圩,一条路去阴平,一条路去颜集。我沿着其中一条路往前走,就走进了一片旷野,周围黑漆漆的阴深深的,冷风呼啸,我打了个寒颤便加快了步伐、心砰砰的跳,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我。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就开始唱歌,歌声在夜空回响,更让人毛骨悚然,于是,我就开始背诵英语课文,叽哩哇啦的英语,中国的鬼是听不懂的,也许就会放我一码了。我越走越害怕,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终于见到远处的火光,走近一看,是一个看青苗的棚舍,棚舍门口挂着一盏马灯,一位看青的老人在抽烟,一问路,原来已经到茆圩地界了。老人抱来一捆干草点着,让我烤火取暖,然后给我指明了回家的路:孩子,你往回走,走到刚才分叉的路口,直接往西南方向走,就是你老家颜集了!按照老人指的路线,我胆战心惊地再往回走,到家的时候村庄的鸡已经叫了,母亲心疼的眼泪都下来了,钻进院子旁边的山芋窖里面拿出两个萝卜,烧了半锅萝卜丝的汤,泡着山芋煎饼,我一口气吃了两碗。天亮以后,父亲满村跑着借粮食,凑足了六七十斤小麦。我休息一个上午,中午吃了点饭,背着父亲借来的粮食,艰难地往回赶,因为,周日晚上的晚自修是不能耽误的。</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后来,班级里有两位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的同学买了自行车,我们全班的同学就轮番地学着骑车,尤其是在月光之夜,睡到半夜的孩子们就会轻轻地爬起来,在学校的操场上偷偷地练车:你扶着后座让我骑一会儿,我架着车把推你练习一会儿,不知不觉中,大家都会骑自行车了,那两辆自行车从此再也没有闲着,每到周末,同学们你争我抢,回家拿衣服驮粮食,到初三快毕业的时候,那两辆自行车就剩下四只车轱辘是完好的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穷人的孩子早懂事,初三(九)的同学们虽然年纪都还小,虽然家庭都比较困难,但是个个通情达理,大家互相关心,抱团取暖,带来的衣服互相借着穿,带来的食品大家共同分享,那种互相关怀和体贴,那种发自心灵深处的友爱,那种相濡以沫的情感,在那个年龄段的孩子中真的很少见,很值得留恋。在那个年代,身为农村的孩子最大希望就是混个定量户口,这样就可以拿着粮食本子去粮管所购买粮食了,吃饭就不需要粮票的,就不会忍饥挨饿了。所以,初三(九)的同学们成绩再优秀,大家也不去报考高中,纷纷报考当年特别实惠的“小中技”,也就是后来的技校,全班五十多名学生,考上技校的近四十多名。考试前夕的一天,母亲突然从老家带过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沭中的法桐树下,母亲贴着我的耳朵说:给你找的女人,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我才十几岁,哪里到找女人的时候啊。母亲很生气,她担心我万一考不上学校,回家劳动可能会打一辈子光棍;万一考上了学校,家里没有劳动力赚工分,学业也难以完成。后来见我执意不答应,就气鼓鼓地带着那个女孩子回去了,临走时叹了口气:我和你大再狠命地苦几年,你好好读书吧!</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时间过得真快啊,说说这些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做别人孙子孙女的一群孩子,如今也有自己的孙子孙女了;当年喊别人爷爷奶奶的人,如今也做了爷爷奶奶了;当年在宿舍塌尿满床的青涩少年,如今又开始尿不成线了!那些家在沭阳的老同学偶尔还会聚一聚,而远在美国、加拿大和分散在国内各大城市的同学们,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往事悠悠,残梦的片段留在了过往的记忆里,岁月的温柔轻轻带走了纯真的友谊,带走了记忆深处那些被搁浅的念想,渐渐地,时光冲淡了些许,有些人也在莫名中,在黄昏的光晕中冲淡远去。到了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了,真的害怕回忆:苍老了岁月,孤单了自己。</font></h3> <h3>(更多文章请关注公众号:惯看秋月春风)</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