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秋叶飘落澳洲---我洋插队的开篇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以回忆往事滋养自己,在我的体内寻找养料——卢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 、从香港飞往澳洲</span></p><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87年7月27日,我告别亲人朋友,经香港奔赴澳洲“学习英语”。广州街头的行人熙熙攘攘,偶尔看到一两个农民工用扁担挑着行李。我两手提着两个帆布袋,左边是在越秀市场买的灰扑扑的普通袋子,右边蓝白条纹的棉被袋已经洗到泛白,“惠文宣”三个大红字倒越发鲜艳,那是当年在惠阳地区文工团下乡巡演时卷铺盖的袋子。此刻让我这既不像农民又不像盲流的年轻人提着它们艰难的挤巴士,引起旁人的频频侧目。而我自知是个将要奔赴南洋留学的幸运儿,于是挺一挺胸,昂着脖子任这大红字在众目睽睽下招摇。</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想昨天晚上陈新民和几个老同学来我家践行,看到这两袋子就说:“ 依家边度有人噉样提行李㗎,掂解唔买个行李箱可以拖着走?” 我说:“行李箱太破费了,米以为我能出国就系有钱佬,学费和生活费包括飞机票都系我表叔赞助嘅,我之所以要经香港去澳洲,就是要取得盘缠,并当面感谢佢。而到咗香港,佢就有个用过嘅行李箱畀我。”</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时內子进来放下一壶铁观音和几个杯子, 她说:“如果唔系表叔呢个大善人, 佢就是食十斤大頭蔥菜,都唔會發澳洲梦㗎!” </span></h1><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终于到了罗湖海关,从孩提时就无数次想像过这个罗湖口岸:跨过深圳河的一座大铁桥,两边都有荷枪实弹的军人,这边是安居乐业的社会主义;那边是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此刻,我却处身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充足的冷气令人忘却正是盛夏,高高的玻璃墙慕下,密集的人群脚步匆匆,他们操着国语,粤语,沪语还有客家。前往香港市区的售票长队婉如珠江支流。我提着两个布袋在队列里浮沉,掌心勒出红痕叠着旧茧,那是四年知青插队加上六年文工团扛道具箱留下的印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生仔。”一位金丝眼镜老者忽然开口,他灰呢西裤的折痕比罗湖桥的铁轨还直,“你睇下,嗰啲大只佬都识得将行李放在售票窗旁边,学下佢哋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多谢阿伯。” 我抹了把额角上的汗珠,把两个袋子放到窗下,伸展一下麻木的双手,心情轻松多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次日,弥敦道上车水马龙,国权堂兄带我去新莆岗的工厂见表叔,他一边驾驶他的私家车, 一边跟我说起表叔的故事:他30年代就开始在上海做生意了,日据时,有一次他带着大笔本钱去取货,不料要通过日本兵临时设的关卡,他把所有钞票放到鞋底,神情自若的接受日本兵的盘查,最后顺利通过了。三反五反的时候,受到很大冲击,他凑齐两千港元,到番禺莲花山找到一个船老大,坐着一个小艇就开出珠江口,艰难地到了澳门,然后再到香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正说着,汽车来到新莆岗工业区,厂房外墙爬满雨渍,像幅未干透的的水墨长卷。“当年的香港有不少来自顺德的生意人。”堂兄继续说“表叔在同乡中威信好高, 佢疏财大义,一诺千金,所以在短短的几年就东山再起。最近经常捐助大笔的资金,在家乡修道路,建医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表叔的制衣厂门八字大开,车间里,缝纫机正吞吐着布料,空气中悬浮着棉絮和樟脑的颗粒。我看到一部裁剪机床上压的厚厚布料,足足有30公分高,机械刀沿着设定的线路马走龙蛇。“这部机一次可以截剪几千套衣料呢!我初到香港就是学开这机器。”唐兄说。我们踏着木梯登上二楼。老式吊扇线在办公室投下摇曳的光斑,终于又见到表叔,他70岁的脸庞泛着红光。满面的皱纹是黄浦江风浪和维多利亚港淬链出的印记。办公桌上早已摆好了核桃酥和鸡仔饼,茶杯里的普洱茶浓的发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表叔,非常感谢你,没有你的资助,我连想都不敢想会去澳洲㗎!” 我对表叔说“盘缠和学费我一定尽快地还给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唔急,等你搵到钱先至算啦!我想,你唔系为咗学英语去澳洲㗎嘛?”表叔说话带着浓重的顺德乡音,虽然他十五岁就从乡下出来闯世界,到如今五十多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先咥唔系呢!一千多澳币嘅学费,相当于我五年工资,就为了学三个月的英语?同钱有仇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咁你去嗰边有咩打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是想尽量长时间呆在那边,尽量多赚钱,如果拿不到绿卡,也可以带点本钱回国做生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咁你需要几多生活费?三千蚊够唔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千?诶…我怕一时半截找不到工作怎么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哦!你搞错啦,唔系是港币,系澳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哦!那就足够多啦!”我十分惊喜,三十多岁的人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真的万分感谢你,表叔!”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睇,呢啲衫裤系送畀你嘅。”表叔打开大木柜捧出一摞带着樟木香的新衣,哇塞!的确凉衬衫在吊扇下泛起粼粼波光,四条牛仔裤叠成深蓝浪。我忽然想起当知青时那些补了又补的衣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7月最后一天,启德机场的玻璃幕墙把晨光折射成碎片,我数着候机厅的数字,踌躇满志地走向新生活,表叔送的灯芯绒衬衫磨擦着行李箱绑带,发出细碎的沙沙响。当波音747挣脱跑道时,机舱地毯上的咖啡渍突然幻化成珠江的漩涡,那个怀揣三千澳币的年轻人还不知道,这笔钱在1987年的墨尔本,可以盘下六间大别墅, 做个妥妥的包租公。后来我才知道很多来澳的学子,兜里只有三五百澳币。更有甚者,我认识的高先生,因为出国前家中被盗,赴澳的盘缠,学费生活费一股脑儿尽被宵小偷走。结果兜里只剩$20, 可胆识过人的他,也竟敢上路闯南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飞机以超音速向南翱翔,别了广州!别了香港!我油然的陷入孤独与无助, 对亲人的牵挂,对前途的未知,使我觉得前路茫茫,心絮戚戚!</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同学们来为我贱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二、 雅拉河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雅拉河是墨尔本的母亲河,全长246公里,由东部高地马特洛克山(Matlock)向西横穿整个墨尔本市区,并流入霍布森湾。雅拉河将墨尔本分为南北两部分,墨尔本商业中心位于河北,而圣基尔达(St Kilda)、南雅拉(South Yarra)等著名区域则位于雅拉河以南。雅拉河对于墨尔本的意义,正如黄浦江对上海、泰晤士河对伦敦、塞纳河对巴黎一样重要,河畔绿地和高楼林立,河上有各类游览观光船可供游客搭乘,一览墨尔本市区风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语言学校坐落在雅拉河以南约1.5公里。抵澳第一天,寄居在语言学校介绍的一个小旅馆。当晚,我两眼望着浮雕花纹的天花板,难以入睡。欧阳修“踏沙行”的句子忽然涌上心头:“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离别时的情景在黑暗中愈发清晰:妻子怀抱三岁的儿子,眼里浮动的泪光折射着洲头咀粼粼波光,声音像揉皱的丝绸:“同爸爸拜拜啦!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我将温软的小身体拥入怀中,婴儿特有的乳香混着妻子髮间的玉桂气息,在鼻端氤氲成永恒的印记。孩子仍如往常一样挥动白白嫩嫩的小手,用砂糖般的童声喊着“拜拜”,全然不解“远行”二字承载的重量。后来我打电话回广州,妻子说,才过了两天,他就一个劲要找爸爸。此刻,在太平洋彼岸,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正望着同一轮残月,任凭思念啃噬心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曾几何时,在市一宫对面一座骑楼里的斗室,虽不富裕,虽偶有争执,但归家时窗棂透出暖黄灯光,餐桌上摆着家居小菜。孩子奶声奶气的呼唤,都让平凡的日子透出蜜来。现在孤身一人,语言不通,前路像浓雾中的旷野,茫茫一片不见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次日早餐,看到餐厅里有一个亚裔的面孔,我端着盘子过去跟他寒暄。原来他是马来西亚华人,从悉尼来墨尔本公干。当他知道我还没有落脚点,当即翻开一份「时代报」逐页检索,一则角落广告跃入眼帘---在Kew有一个每周30澳元的“Pergola”,这是一个在主宅后院的小屋,竟配有独立卫浴与精巧电炉,炉底暗藏烧烤装置,设计堪称奇巧。“这可是传统富人区。”他抚着报纸感叹, “没想到这么便宜,离学校也近。还有一点很重要,一个人住比较好,省得跟他人有瓜葛,中国人在一起是非多。这是我的经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我一住下来,马上就后悔了,我体会到监狱里独囚那种煎熬。其他同学都是几个人一起租的房子,虽然也会Home Sick(思家病),但是有同伴可以聊天,排解心中的郁闷。可我在这儿孤零零一个人。深秋的墨尔本雨幕终日垂悬,铅云压着歌德式建筑的尖顶, 连鴿群振翅的声音都透着湿意。这天风雨大作,花花啦啦的雨声使人陷入幻觉,我仿佛看到了妻子无助的眼神,儿子稚气的脸蛋,仿佛听到他在哭喊“爸爸,我要爸爸!” 面对昏暗的灯光,听着沥沥的雨声,我肝肠寸断,眼泪哗哗直流,趴在桌上失声痛哭起来。处身在没有旁人的空间,我的哭泣更加恣意。原来在极致孤寂时,连悲伤都是立体的。我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任凭滚烫的热水从头顶倾泻而下,蒸腾的雾气里妻儿的笑靥在磁砖上若隐若现。此后数日我像染上热病般反覆拧开龙头,仿佛这样就能将八千里的哀愁稀释在氤氲的水气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天下了课,我我踩着满地金合欢的落蕊走出校门,墨尔本初春的暮色总带着几分娇艳。在Coventry街的转角处,看到一扇双开彩玻璃的橡木门不期然抓住我视线,橱窗内,古典派和印象派油画在射灯下交织成迷离光普。我以为这就是画廊!后来才知这种店叫Picture framing shop,就是做镜框的,相当于中国的裱画店。我走进去,正在裁切卡纸的女士抬起头,栗色卷发间晃动着玳瑁眼镜链的流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好!你们这里需要驻场画家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哦!你是画家呀,你画什么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叫Howard, 是画油画的。”我随身带了一些照片,是以前国内画的作品,我递给她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Michael, 来看看这些风景画。”她不忙看画,却回头招呼穿灯芯绒马夹的中年男人。他们一边用放大镜检视我的照片,一边细碎低语,最后对我说:“下周是母亲的生日,我们请你画她的房子作为礼物送给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次日,晨雾还没散尽,Michael的宝马车停在我的出租屋前,我们开出市区,在一座别墅前停下。这是一座单层的独立洋房,陡峭屋顶的鱼鳞状红瓦泛着葡萄酒光泽,烟囱裂缝中探出蕨类植物的触角。当我在画布上勾出布局的时候,二楼飘窗突然传来萧邦的夜曲,老夫人正在调适百年历史的斯坦威钢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个小时后,当我在画面角落用棕红色签上大名,背后传来老夫人颤抖的声音:“Oh! Howard, It’s fantastic!”。我顺利地拿到了$150的工钱,这是我在澳洲的第一笔收入,心情就像拾到金子那么高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天,在Fitzroy的一个街区,看到有几个人在搬箱子,当我走近时,眼前所见令我血液沸腾!这俨然就是我们剧团的道具箱。我随着这些搬箱子的人进到里头,这是一个剧场。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装台,我走向一个工头模样的人作自我介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舞台美术?”公头叼着的骆驼牌香烟,他把我带到一个办公室,对着一个年长者说:“老板,给你送来一个画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太好啦!”老板放下他那杯咖啡”我们现在正在赶制两台戏,你可以来我们这儿做一个临时工。”他拿出一张名片, “这上面是车间的地址,你明天来这儿上班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来到厂里,这是一个偌大的车间,一位先生拿着喷漆罐,给铺在地上的一大块布画云彩,这是一张天幕,是舞台上的天空和远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时,工头走过来,让我去跟一帮小姑娘画小道具,剪小布片画成树叶,然后粘在架子上,还画一些大石头。这都是我多年来,从事的工作,所以我画的很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工头就让我拿喷壶去画天幕了,这是我第一次用这种工具,心里有点忐忑,这种布上喷绘,有点像画水彩,不太容易改动。我把喷壶的出口调小一点,一开始,慢慢的渲染,等到掌握了这个技巧,才慢慢加大喷口,提高效率。后来熟练了,觉得喷浍真是又快又好的方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终于等来了发薪的日子,在中午吃饭的时间,大伙都往老板的办公室里走,在桌面上已经排满写好名字的信封。当我躲进更衣室用美工刀挑开封口,七张浅黄纸币像金翅雀般排列,---足有$360。想到了这相当于我在国内一年多的工资收入,心里美滋滋的。那晚我在出租屋对面的电话亭打越洋电话,跟内子说我一个星期就赚了一千五的人民币,这样下来,再过几个星期咱就成为万元户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日子就是这样过两个星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天,画框店的Michael打电话给我:“想请你画一些风景,我们装好框在店里出售,每张付你60块。”我想我一天可以画三张,那就$180了,一周干五天就可以赚九百。真是太好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一早我就起来了,带上画箱, 画笔,迎着朝阳向野外走去。浅蓝色的Yarra River静静的流淌,两岸的树木郁郁葱葱,好些个青年男女在练习皮艇,在水面上激起一道道涟漪。 我沿着河边找到了景点。兴致勃勃架起画布。清新的空气,宁静而迷人的美景, 令人心旷神怡。干的自己喜欢的事,还有人付钱,真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过,这几天我也领教了墨尔本说变就变的天气,刚刚还是阳光灿烂,一会儿飘来一片乌云,冰冷的雨点就打下来了。画布、画笔和画箱瞬间湿透。等我狼狈地把画具和材料收拾好,没过一会儿太阳又出来了。</span></p> <h3><font color="#010101">这是KEW的一角</font></h3>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天,我带着精心绘制的十五幅画作前往画店。Michael仔细欣赏后,赞许地说道:“Howard,你的画技真是出色,没想到你创作的速度也如此之快。不过,我一时之间无法支付这么多钱,先给你$420,等这些画售出后,我再支付剩余的款项,你看如何?另外,你暂时也不用再继续创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的话不无道理。毕竟,一周四百澳币的收入,比起在布景工厂的工作还是要好一些。我接过钱,与Michael告别后便回家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晚,我与妻子通电话,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听后说道:“你应该回到舞台布景车间去工作吧?那可是份不错的工作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当时考虑不周,不辞而别,现在哪好意思回去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呀!就是太爱面子,结果自己受罪。去向老板道个歉,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如果他们真的需要人手,不会拒绝你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我最终没有听从妻子的建议。一方面,我确实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另一方面,我对风景画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我决定在附近画一些漂亮的洋房,然后在周末挨家挨户去敲门推销这些画作,每幅定价$90。然而,辛辛苦苦忙了两个星期,才勉强卖出了两幅。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在澳洲,住在房子里的人不一定是房主,如果是租客,谁会买画呢?即使是房主,也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我的画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悉尼的一位朋友打来电话,告诉我:“在歌剧院附近有几个留学生给游客画肖像,他们每张画收费十块、二十块,生意相当不错!你也过来试试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太好了!你帮我安排个住处,过两天我就来悉尼,咱们见面再详谈!”</span></p> <p class="ql-block">Sydney Harbou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悉尼艺术家广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澳大利亚的第一张名片无疑是被称为人类建筑奇迹的悉尼歌剧院,与歌剧院隔水相望的是著名的岩石区(The Rocks)悉尼最早开阜的老城区。也是一个脍炙人口的旅游胜地。而在这两者之间有一个半圆型的深水港Circular Quay(圆形码头)这里五个码头静静躺卧,是澳洲最繁忙的水路客运枢纽,连接着大悉尼的各个角落,乃至遥远的曼丽海滩(Manly beach)。</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87年12月的一个平凡日子,一道不平凡的景观出现在这里的码头通道:十几个中国来的青年艺术家坐成一排,正在给他们的顾客画肖像,他们有的坐折叠帆布凳,有的干脆就坐“牛奶篮”,这玩艺儿本来是牛奶公司搬运牛奶用的,却给刚来的留学生派上各种各样用途:垒床、立柜,间房等等,现在又成为画画的凳子。艺术家们以其精湛的技艺,吸引了众多围观者, 原来熙熙攘攘的通道变得更加拥堵,游人来到这儿只能往两边走,就好像河水遇到个小岛,只能往两边分流。尽管如此,却没有一个人向这群艺术家提出质疑,澳洲人的宽容让这一切和谐共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画家们的创作速度令人惊叹,短短时间内一幅幅栩栩如生的肖像便跃然纸上。只见一个画家画完了,他一边收钱,一边伸手示意下一个坐下,从而又开始新一张的肖像速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知不觉间,一部警车已停在他们背后。画家们惊慌失措,想跑吧,大腿上放着颜色和画具,更不能扔下顾客自己逃跑吧!可怎么办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时,一个女警伸出头来说:“Excuse me, give way please!”(对不起,请让路好吗?)她英武,帅气,可她的语气又出乎预料的温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等警车开过去后,这帮人就议论开了:“哎呀!吓死我了,这儿是不通车的,没想到居然来部警车。我还以为是来抓我们的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们不觉得这洋妞很漂亮吗?可她是警察,怎么反倒像孙子一样求我们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就是澳洲警察,他们真是人民的公仆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也许是不同文化的差别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对啦!不同民族的文化差异确实存在,你看,我们画西人的时候,还没画完,他们就一个劲的夸赞 perfect ,gorgeous,fantastic。有时候自己都觉得不像,他们却说exactly like。 在这种情况下, 我都使出浑身解数把画画好, 觉得这样才对得起那些赞美 ;而画中东人的时候,他们砍价,挑剔,还让你给她整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整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是纸上整容,明明是小眼睛她让你画大一点;明明是双下巴她让你画个瘦脸。可想而知,画出来哪里会像?最后,她扔下一句:我回来再取画。起先我还以为他们会回来,结果没有一个再回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啊!我觉得我们的同胞也很独特,我画了不少新加坡、马来西亚和一些本地的华人,他们也许是眼睛犀利,也许是要求严格,没有一个说你画得像的,然而到目前为止,就没有一个不付钱的。这可能就是中国人的爱面子文化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时,一个叫“小上海”的人悻悻的说:“不用说其他同胞啦,就说我们自己,这里就有人恶性竞价,违规抢客。还有人一张画收两次钱的呢!”说着,他的目光投向旁边一位画家,“小D,还是 你自己说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小D脸颊顿时一片绯红:“我•••我也觉得不太好,只是当时想着那笔为出国留学所欠下的债, 一时糊涂, 就…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家都好奇地问,这顾客 怎么会愿意付两次钱的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小D说:“前天,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过来让我画小孩,画到一半,那个妈咪上厕所,另一个女人,也许是亲戚,或者是朋友,就塞给我二十块。可能她突然觉得这张画不失为一份物美价廉的礼物吧! 等妈咪回来,她也去了厕所。这时,头像画好了,没想到那妈咪又掏出钱来付给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收下了。我现在 很后悔,真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时,小上海又指向另一个画家,“李X,把你的价目表拿出来给大家看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拿就拿,怕什么?看,这正反两面的价钱是不同的,这面特高的价钱是专门为日本人准备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哈哈!奸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什么奸商?你们也知道,日本人特别有钱,这两年贡献给澳洲旅游业的第一来源国就是这小日本。再说了,我认为不管怎么样宰日本鬼都不为过。这是报仇雪恨,别忘了他们当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扯淡!”有人打断他“你怎么能把侵略者和普通老百姓混为一谈呢?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军国主义的受害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李X,我问你,要是你爷爷杀了人,现在让你抵罪,你觉得公平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啊,我画过好多日本游客,几乎都是老实巴交的,也许他们不会讲英语,所以从来不会讲价。确实也有些人慷慨大方,有一次,我画一对度蜜月的日本人,讲好是$50的,结果那男的给了我一张百元大钞,还示意我不用找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艺术家门的对话揭示了更深层次的文化差异和人性探讨。从对顾客的不同反应到对同胞行为的反思,他们以幽默自嘲的方式探讨文化差异,职业道德以及历史记忆等复杂话题。这些对话不仅丰富了他们的艺术创作,也让旁观者得以一窥多元文化社会的真实面貌。</span></p> <p class="ql-block">沈嘉蔚(近)吴棣(中)他身旁是黄芹</p> <h3>30分钟肖像速写</h3>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四、 悉尼第一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悉尼的第一天,我便迫不及待地前往了著名的圆形码头。虽然没带画具,但我决定先探探路,顺便一睹举世闻名的悉尼歌剧院的风采。刚出火车站,一块竖立的展示板便映入眼帘,上面贴满了名人肖像,从玛丽莲·梦露到迈克尔·杰克逊,再到戴安娜王妃,应有尽有。而在这块板前,一位小姑娘正专注地为一位大胡子男士画像。她皮肤白皙,长发披肩,戴着一副半框眼镜,精心修剪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眉毛,整体打扮非常时尚。一眼望去,便知她来自我们的南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忍不住上前搭讪:“哇,画得真不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匆匆瞥了我一眼,手中的画笔依旧流畅地舞动,随后才回应:“还没画完呢,你怎么知道画得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哦?你也是画画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哪个学校毕业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广州美术学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哎呀!这世界真小,我们是校友呢!那你一定认识黄谷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然认识!他是我的老师,还曾带我们班去渔港体验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是他女儿,我叫黄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幸会幸会!我肯定在校园里见过你,只是女大十八变,一时没认出来。你真是了不起,一个小姑娘就敢漂洋过海,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还在街头打拼,真是生活的强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这算什么强者?前面码头那个北京人才是,他画画得好,英文也不错,而且是第一个来这里画肖像的中国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吗?那我得去拜访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去吧!他叫吴棣,再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吴棣留着长发,身材高挑,风度翩翩,浑身散发着艺术家的气质。当时他正好没有客人,我便上前与他寒暄起来。原来他是中央美术学院连环画专业的研究生,在学期间,他哥哥帮他办理了留学,来到新南威尔士大学美术学院攻读硕士学位。我问他:“听黄芹说,你是第一个来这画画的中国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点点头:“是的,我86年来的。当时来这儿参观歌剧院,看见一个大约60岁的老太太,戴着一副眼镜,支起一个画架,旁边放着一张椅子。这时,一个带着孩子的妇女走到她身边悄悄说了几句,老太太示意孩子坐在椅子上,便开始画起来。她几乎每画一笔都要用手指顶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孩子开始不耐烦地扭动,妈妈在旁边大声呵斥,老太太吃力地画着。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便离开了。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个码头将是我谋生的地方。两天后我就来了,没想到我一画起来,人们都走到我这边来了。从此以后,那个老太太就再也没有出现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与吴棣道别后,次日我就带着画具和样品加入到我们自称的“悉尼艺术家广场”。这个浪漫的称号灵感来自于巴黎蒙马特高地“巴黎艺术家广场”。</span></p> <h3><font color="#010101">我为顾客画肖像</font></h3> <p class="ql-block">黄芹和吴棣</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五,战争与和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87年底,来这个码头画画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主要来自北京、广州、天津,而人数最多的要数上海人。起初,大家分散在五个码头的通道各自摆摊,生意都不太景气。有些小孩对我们充满好奇,但当家长让他们坐下来画一幅时,他们却觉得难为情,嘴里嘟囔着“too embarrassing”(这个单词我就是在这时学会的)。真是可惜了这些潜在的小顾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一旦有人开始画,往往会接着画第二幅、第三幅。于是,我们开始调整策略——看到有人开始画,其他人就把摊位移到旁边,形成一个小小的“画家阵营”。这样一来,后续的顾客自然而然地被吸引过来。当两三个人一起画时,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孩子们的从众心理也让他们不再害羞。事实证明,这种“抱团取暖”的方式比单打独斗效果好得多,于是便有了前文描述的那一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过,中国人常说“窝里斗”,这话在这群画家身上也得到了印证。接下来,我要给你讲一个因抢客而引发的“战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都知道,日本游客出手阔绰,不讲价,是我们最抢手的顾客。为了招揽他们,我们还特意学了几句日语。那天,小G看到一对日本情侣走过来,立刻迎了上去。日本人刚停下脚步,还没等小G开口,一旁坐着的李X就像屁股装了弹簧似的,一个“内功弹跳”,瞬间窜到小G前面。小G气得直跺脚,大声嚷道:“李X!你太过分了!有你这样抢客的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李X却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用蹩脚的日语跟那对日本游客搭讪。小G急了,一把推开李X,李X一个趔趄,差点撞上那对日本情侣。被吓懵的情侣赶紧快步离开。这下可好,两个家伙直接干了起来。李X一边嚎叫一边抄起折叠凳,小G也不甘示弱,抓起一个牛奶篮。眼看一场“大战”一触即发,老陈及时出现,把他们俩拉开,板着脸训斥道:“你们真不该在日本人面前丢人!真要打起来,有人报警,咱们就别想在这儿混饭吃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事后,大家纷纷谴责李X的抢客行为,不少人还分享了自己被抢客的经历。有人提议:“我们这样互相防范、争斗,实在太累了。不如实行‘大锅饭’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什么‘大锅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很简单,就是把所有收入平摊。大家觉得怎么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看可行!其实在这儿画画,今天收入高一点,明天可能就少一点。一个星期下来,大家的收入都差不多。如果搞‘大锅饭’,咱们就能一起轻轻松松地赚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那以后,这帮画家真的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他们还进行了合理分工:口语好的人专门负责“拉客”(这是我们借用青楼的术语,因为主动招呼客人效果确实好多了),画得好、画得快的人就多画几幅。大家各司其职,其乐融融,码头的“战争”终于迎来了“和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六,老陈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前面说过劝架的老陈,上海人,四十出头,身材高大,方脸,一头自来卷的黑发,戴着黑框眼镜,说话声音高亢。初见他的印象就是忠厚和善。作为画家群体中年纪较大的,他又正直热心,爱管事儿,所以大家戏称他是我们的“党委书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刚到澳洲时,大家彼此不熟悉,就用各自的籍贯给对方取绰号,比如“老北京”“小上海”“湖北佬”,我被叫作“老广东”,到现在,这个圈子里还有人叫我“老广”,甚至不少人都不知道我的本名。而老陈,作为众人敬重的大哥,始终没有外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曾和他同住一段时间,对他的性格和生活习惯了解得更深。他和我算是最勤快的两个,在外面摆摊画画的时间比谁都长。但在生活上,他节俭得近乎苛刻。尽管每天的收入都超过一百澳币,但我们连一张纸巾都要撕开两半用。午饭只买最便宜的Kebab(一种中东羊肉卷),或者Fish and Chips(炸鱼薯条)。至于饮料,从不舍得花钱买,都是去公共饮水机喝自来水。他说:“这是留给儿子的钱,不能乱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客厅里,他摆放着已故父亲的遗照,每天都会点上一炷香,双手合十,鞠躬祈祷。他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三年困难时期,妈妈偶尔会给父亲加点鱼肉补身,作为儿子,我却不可分享。”见我有些疑惑,他解释道:“我能理解妈妈,她自己吃得最少。你想想,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他倒下了,这个家还能撑得住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时常拿出儿子的照片,一遍遍地看,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这小调皮已经上小学了,人也长高了。”说到这里,他总是满脸骄傲。他又翻开身上的毛衣,指着说:“这件毛衣,是我老婆在我们恋爱时,一针一线给我织的。”提起妻子,他满是心疼:“她一个人在国内,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家里没老人帮忙,要是儿子生病了,她该怎么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天,老陈画画回来,看到楼梯上有水顺流而下,他心里嘀咕:“谁搞卫生用这么多水?太浪费了吧?”可走近一看,竟发现水是从自己房间门缝里流出来的!他赶紧开门,发现屋里已经被水淹了,水没过脚背,正从门口倾泻而出。他急忙关上门,拿起浴巾跪在地上,一把把吸水,再拧进水桶,最后倒进浴缸,让水从排水口流走。两个多小时后,他才终于把水清理干净。接着,他又一点点擦干楼梯上的积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事后,他苦笑着对我说:“出去的时候肚子疼,洗手的时候心不在焉,结果忘了关水龙头。幸亏回来得早,不然物业管理罚款,我得画多少幅画才能填上这笔钱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那以后,我发现他经常闹肚子,在圆形码头画画时也总是跑厕所,一去就是半天。我劝他去看医生,他摆摆手:“问题不大,过几天就好了。”可他又补充道:“我们留学生没有医疗卡,看病光挂号就要几十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89年4月底,南半球进入秋天,窗外的法国梧桐泛黄,凉风渐起。我那时已搬到另一位朋友家。一天,老陈在浴室摔倒,肚子疼得厉害,想爬起来却力不从心,幸好有人听到呼救,大家赶紧把他扶上床,见情况危急,有人建议叫救护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要!”老陈虚弱地摇头,“那劳什子的收费谁知道多少?叫出租车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大家哪里会听他的,直接拨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很快赶到,把他送往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后一次见老陈,是在他的住处。他做了手术,恢复得还不错,妻子也获得移民局长特批签证,赶来悉尼照顾他。我约了几个朋友去包饺子,一进门,他就自豪地向我们介绍:“这是我太太,Wei。”</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家一看,果然年轻漂亮,只是眼神里透着忧伤。那天,老陈精神不错,还调侃起我:“喂,你还记得英皇十字街看艳舞的事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Wei好奇地问:“你们真的去看脱衣舞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赶紧解释:“88年初,我们在圆形码头摆摊没人管,后来市政巡逻队开始驱赶,除了表演艺人,所有标价收费的统统被撵走。我们无奈转移到悉尼著名的红灯区——英皇十字街,结果市政巡逻队连这里也追来了,我们只好躲进脱衣舞厅避风头,顺便看看那些性感尤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时进去看是不收钱的!”老陈补充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真的?”Wei半信半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然,脱衣舞只是个激发男性荷尔蒙诱饵,真正目的是让人上楼去做那种皮肉交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警察突然来抓我们,押上那种关罪犯的铁笼警车,把我们带走。”老陈回忆道,“有个‘小四川’当场吓哭,我还骂他没出息——又不是犯法,怕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呢?”Wei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警察局里按了手印,每人罚了一百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你们还画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没办法,生计所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几个月后,老陈病情加重,他强撑着身体,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回上海,只为再见思念已久的儿子。他曾信佛,但后来改信基督教。他说:“佛祖没好好照顾我,那我换个信仰。”他还叮嘱家人,一定要按基督教仪式办后事:“我不过是早一点上天堂,你们别太难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扛到了中秋节,才永远闭上了眼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中秋,多少家庭张灯结彩,共享团圆。可这一家人,却迎来了生离死别,经历人间至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皎洁的月光下,他随风而逝,留下牵挂,留下梦想,留下最深沉的亲情与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蓝衣者是老陈,他旁边白衣者是外号“砍三刀”的晨晓。</span></p> <p class="ql-block">我在英皇十字街画像</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七、 后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导师尹国良曾经说过:人生就像上了一部拥挤不堪的长途车,但是随着路程和时间的颠簸,每个人总会找到自己的立足位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上个世纪80年代来澳洲“洋插队”的中国青年,用他们各自的经历,完美的演绎了这句话。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时间像水一样在流淌,艺术家们适应了海外环境,开始变得从容淡定。加上“城管”的驱赶,很多人都离开了悉尼艺术家广场,他们有的到跳蚤市场租了固定摊位画画;有的找到白领或蓝领的工作;有的用画画赚来的钱,做起小本生意;小达买了一个镜框店,制作画框兼卖自己的画。小蒋给建筑公司制作建筑模型;小袁和我也改行做招牌广告制作。吴棣和黄芹已成为了新婚燕尔的一对,他们在达令港租了两个铺位,给游客画头像,他分租给七八个画家。到此“悉尼艺术家广场”就消亡了,成为中国美术留学生海外寻梦的一段历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今天,这帮街头艺术家之中出了几个大腕,沈嘉蔚作品不断,连连获奖,计有玛丽麦格洛普奖、舍尔曼奖、阿基鲍尔入围十余次,还有多幅名人肖像收藏在坎培拉的国立肖像馆。被澳大利亚评为“最杰出十位澳大利亚华人”之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洪祝安,外号“大胡子”, 当年不顾一切,抛弃家庭,追求一个银行家的女儿,去了新加坡,据说他现已经成为精通中西艺术的大师,其创作结合书法,透過反复层垒的渲染色块,使画面呈现简单、宁静又古雅的氛围。其画价卖到几十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杭州画家晨晓,当年是唯一持旅游签证来的人,后来签证到期,不得已才去了新西兰。 国字脸的他,天庭饱满, 爹妈给了他一副仪表堂堂的福相。他外号叫“砍三刀”, 原因是他刚来那会儿 ,基本上不会说英语,拉客只能靠肢体语言:向着围观我们的人群, 他的右手在空气中一砍,指向他的小凳, 就会有一个人坐下,画到一半的时候 , 他左手拿出一张彩色的范画, 扬起右手一砍, 落在范画的底部,然后说句他唯一熟练的英语:colour? Colour mutch better. 客人点点头, 他就继续画,最后画好了, 他拿出价目表, 右手一砍, 指向价目表中的最高价: 彩色肖像--$38 。当时,那些英语很溜的画家都没有他赚的钱多。 他不仅福星高照,还是一个艺术天才, 画画是自学的,从未进过学院,还有点儿色盲(这让他的色彩很独特)也许是没有学院派那些束缚,反而让他找到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在新西兰,晨晓是唯一一个以华裔艺术家身份进入西方主流画廊的画家,已在全世界举办了40余届个人画展,众多作品为各国博物馆、美术馆收藏,大量画册和作品在西方国家出版,是新西兰名列前茅作品被收藏率最高的艺术家,其作品也被收录进新西兰教科书中,作为新西兰当代艺术的代表人物,在新西兰当代艺术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前几年我去新西兰的时候,就在他那两层海景大豪宅住了一个晚上。他说这幢楼房是用卖画所得建成的。现在他是中国两会代表 ,和另外39人代表海外六千万华人华侨列席人大、政协两会。在他的家乡--浙江,有一所公立学院,以他的名字命名:晨晓艺术与设计学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前不久,在朋友聚会的宴席上,我又见到Wei, 她经人介绍,嫁给一个高大健硕的澳洲人。她给我看儿子一家的相片,有一个洋媳妇儿,还有一个中西合璧的小孙子。天国上的老陈应该感到十分欣慰了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博览会里的几个画家合作了一张大画(如图)参加大巡游。因而布里斯班女市长(左三)接见我们,右2老广(作者),右1吴棣,左2黄芹。</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