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流水》送上太空

如一

   （一）

 

那一年，在都江堰水文化广场，一个小小的石碑震撼了我。

上书：“由二王庙道士张孔山传谱的《流水》已刻录进金唱片，由美国发射的旅行者二号送上太空。”

张孔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迫不及待地开始查阅。

原来，他的确是一名道士，法名合修，自号半髯道人。

 

不过，小石碑上有一个失误：

张孔山不是二王庙道士，他原是浙江道士，清咸丰十年间他游方到青城山中皇观修道，其间有时寓居二王庙，川主宫。

住在青城山的蜗居里，便日日想着去看看张孔山修道十年的地方。

念叨着，念叨着，竟然将中皇观念叨成了上皇观！

 

赶场天，遇见来卖竹笋、野山药的山民，便向他们打听。

那些人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头搖得像拨浪鼓：

“上皇观？好远，好高，你爬不上去的！”

直至遇到“高三轮”，一个六十来岁却依然精悍的三轮车夫。

 

那一天，我买了好多鲜竹笋和弥猴桃，拎不动，便一招手上了他的车。

他递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高三轮”和电话号码（自制名片）。

照例打听上皇观，没想到他一听就来劲了：

“那地方？我太熟了，打小拣柴火，在那一带钻进钻出。”

 

于是，回家放下山货，便搭上他的三轮，直奔心中的上皇观而去。

车行久远。

路越来越窄，沟越来越深，山越来越高。

山深林密，心中悚然。

蓦然间，两溪交汇处，闪出一间小小商店。

柜里摆着饼干花生矿泉水等等，墙边码着柴火。

冷清的山谷，因了这点烟火气而温馨起来。

忍不住想在这里停留，便招呼停车。

 

高师傅下车往店里瞅瞅，忽然高声叫道：

“那不是张大哥吗？你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一位白发老者应声而出，

深山遇故交，二人促膝叙旧，相谈甚欢。

听说我要去上皇观，

张大哥比了一个90度的手势说：

“高得很，陡得很，你上不去的！”

           （二）

 

原来，两溪交汇处的这座山叫“八卦台”，

再往上就是赵公山了，

不知不觉，

高师傅已经把我拉到了青城最高峰的山脚下。

 

八卦台上，

清皇观、中皇观、上皇观由下而上。

光绪年间，成都知府黄云鹄攀登至上皇观，

想由此而登赵公山。

 

却“因险峻未果”，只是在上皇观题诗一首。

诗中有句：

“万木荫浓宜避暑，双杉日久自生香。

自注：观门古杉大数十围，千百年物也！“

 

这两棵杉树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我把它写进了拙作《紫气》，

以至于把张孔山的中皇观记成了上皇观。

 

上皇观去不了，

又从张大哥口中得知，中皇观、清皇观已毁。

怎么办？心有不甘，

便请高师傅带我去看看最低的清皇观遗址。

 

高标苍翠的树林下，是一片碧草与瓦砾。

高师傅扬手环指四周，不住叹息：

“好大一片房子啊，都没有了！没有了！”

原来，清皇观毁于近年的5.12地震，

高师傅少时打柴经常出入。

所幸，在绿草间发现一个小石碑，

上刻“清皇观遗址”，

述说着往昔的香火鼎盛。

一条石板小路从草树间蜿蜒而上，

在那小路的顶端，便是张孔山的上皇观吧？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呵！

        （三）

 

无法上到云深之处，便转而向下。

深涧之中，溪水清彻，潺潺有声，

心想，这不正是当年

张孔山看到、听到的“流水”么？

 

那时的青城山下，是连绵不断的楠木林，

 张孔山背一架古琴，携一卷琴谱，在楠木林中沿溪而行。

溪流蜿转，翠林如歌，《流水》自远古走来，

在他胸中弹奏出子期伯牙渺远的遗音。

 

泉水叮咚，溪流淙淙，

在开头的几个小节里，我们听到的

是流水在山林间悠闲流淌的姿态

 

但到第六个小节，

琴声突然变得激越起来。

为什么琴声突变？

显然，此时溪流已走出山林，汇入滔滔岷江。

 

以琴声表现水势之变，

本在情理之中，

然而释义若止步于此，

便失之于狭与浅了。

                   （四）

 

因为都江堰鱼嘴工程，

将岷江一分为二。

外江水势汹涌，

内江却因李冰“深淘滩低作堰"而水静流深。

 

多少次在南桥上凭栏远眺宝瓶囗。

那清绿如玉之水倾泻而来，

水波自深层涌出，盘旋而不翻滚，激荡而不喧腾，

将蕴含的巨大能量，静静地以万钧之势展示出来，

使人感受到“静”的无穷伟力，感受到灵魂的震撼。

 

商铺鳞次栉比，人群熙来攘往，众生和乐，笑语欢歌，

眼见这静静的碧波浇灌出无可比拟的市井繁华，

联想到天府之国的良田万顷，

我的眼眶湿润了。

 

从心底涌出的是对这伟大流水的崇敬——

一种不可抑制的，沸腾的崇敬。

所以，琴声突变，

表达的不止是水势，更重要的是心情。

 

一种情不自禁地想要匐伏下拜的心情，

只有一拜，方能表达心中的敬意。

深谢余秋雨先生之言：“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

以一个拜字，深刻地写出了古往今来，蜀人共同的心结；

又以“问道”二字追溯出伟大的根脉。

张孔山的老师冯彤云，在传统的八段《流水》之中，

增加了一段——第六段，表现流水翻腾之势，

他没有记谱，只是囗传心授。

说来也怪，张孔山怎么也弹不好。

 

直至来到青城山，见到都江堰。

涌上心头的激情与灵感，

让他补充和完善了冯彤云的口传心授，

谱写出横空出世的大《流水》。

 

张孔山在这里着力采用了“滚拂”手法。

滚拂相连七十二遍，形成大圆环，

人称《七十二滚沸流水》。

 

嘈嘈切切，琴声急骤，

如暴雨猛击，如惊涛拍岸，如波浪涛天，

激越昂扬，难以言喻，

将流水的奔腾澎湃之势和对流水的崇敬之情抒写到极致！ 

                 （五）                

 

张孔山打算将这灵感之谱记录刊印，

然而，作为一个穷道士，没有足够的财力，

这时，他的一个学生帮了大忙。

 

此人名叫唐彝铭，石门（今浙江崇德）人氏，“以知县入蜀”。

他雅好古琴，拜张孔山为师，

光绪年间，他请张孔山到家为清客，

他和老师一起，不仅为《七十二滚沸流水》记谱，

还努力搜集其它古琴秘潽，编辑刊印为《天闻阁琴谱》，

其中除《流水》外，还有140余首名曲，

使之成为明以来收曲最多的刊本。

“天闻”——普天皆闻！天机玄妙，神秘莫测。

大约一百年之后的1977年，美国发射“旅行者二号” 宇宙飞船，

要携带一张名为“地球之声”的镀金唱片，

以90分钟录入27首世界名曲，便于与宇宙生命交流。

 

美国东西部联合评委请哥伦比亚大学周文中教授推荐中国乐曲，

他毫不犹豫地推荐了管平湖先生演奏的《七十二滚沸流水》。

可是乐曲太长，时间有限，曲目很多，评委要求使用“节本”。

周文中教授坚持：“必须采用原曲。”

 

评委们再听，再议，

呵，《流水》是神圣的，

如一塊晶莹的完壁，

不可有絲毫毁损。

 

他们被征服了，

《流水》全曲入选，耗时7分37秒，时长位居第一。

位居第二的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第一乐章，耗时7分20秒。

伏羲首制的古琴乃华夏正声，

以古琴表中华，恰如其分。

而含不同版本的古琴曲有三千余首，

弦歌雅韵，洋洋大观，

为什么唯独青城山道士的《流水》响彻太空？

 

此乃天意，实非偶然。

老子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

伟大的“上善”之水，将挥洒太空，

如天女之散花，瑰丽无比，

如群星之闪烁，光耀无边，

 

滋养天地，万物并作，

茫茫天宇，将迎来万紫千红的春天。

造福人类，辉耀万代，

这便是《流水》上天的真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