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每一块岩石都裸露着,每一架山梁都裸露着,也许是因为承受了太多的高原紫外线的缘故,黝黑,粗糙;粗线条的轮廓,像北方汉子那棱角分明的臂膀和突起的肌肉,凝聚着力与美。你会由衷地佩服那个字:“莽”。妙极!<br> 它委实是条莽汉子。</h1> <h1> 昆仑山里风多而凶猛。每当日暮风起,整个山间像有一万面战鼓在敲。方才还被昆仑紧紧按住的恶魔挣脱了束缚,拼命吼叫,掀腾起粗大的沙粒,拍打着柳条铺顶的地窝子。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土腥气。沙粒从门窗缝隙挤进来,瑟瑟地落满了床铺。<br> 当风沙喘息着退却时,你看吧,黄褐色的沙,懒散地铺向天际。这里,那里,一簇一簇的白刺,骆驼草,星星点点地冒出来,在沙碛里瑟缩着。擎着紫红色米粒般花束的沙柳,摇着干瘦的枝条,有点悲哀地打量着这个沉寂的世界。面孔冷漠的砾石,挤挤挨挨地躺在这个远古时代的海底,在谛听着什么------偶尔一股游勇般的旋风,搅起沙柱,狡黠地打着旋,竭力想摆脱那无边的悲凉。</h1> <h1> 但是,昆仑却不懂得悲哀。它照样坦然地站在那里,任风沙霜雪嵌满每一道深深的皱褶。<br> 在山里,时时会看到那些到处游动的牧羊人,油腻的皮袍就那么随随便便束在腰间,袒裸着半个胸膛,高傲得像古代远征的武士。黧黑的手臂高高扬起,手搭在嘴边,哟依哟嗬地喊唱着自编的牧歌。忽然俯下身去,捡起一块石子,缠在牛毛鞭上,一甩手,流星般飞向远处。那石块与石块相撞击的声响,在山谷间回荡,发出一种执著的节奏。<br> 这是昆仑的召唤。</h1> <h1> 于是,山谷间便也响起了我们的开山钟声。<br> 每天,我们扳着昆仑硬朗的脊梁,用铁锤和钢钎敲打着生活。我们把石头采下来,去铺路,去修渠,去垒墙基。有时候,干活累了,就斜倚着昆仑,歇息一会儿,任山风梳理我们的头发;高兴了,还会扯起嗓子吼一声:<br> “哟嗬嗬——”<br> 于是,一座座山峰便同时响起沉沉的回声:<br> “哟嗬嗬——”<br> 好大的山!<br> 然而,一个老采石工告诉我,这还仅仅是昆仑山的余脉呢。当年他跟着一支勘探队,沿昆仑山麓整整转了半年,也没走出它的怀抱。<br> 他也是条莽汉子。黝黑,粗糙,石刻一样的皱纹,骨棱突出的臂膀。我第一次见到他,便喊他大叔。(后<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来我才知道,他只比我大八岁。)他笑笑,并不应声,只是把钢钎递给我,瓮声瓮气地说:<br></span> “掌好,我要开锤了!”<br> “砰!——砰!——砰!——”<br> 山谷里也回响起锤声。<br> 听他说,他的家是安徽黄山,一个挺美的地方。家里还有妻子和孩子。一个月里总见她来几封信。我们时常打趣他,劝他早点回去看看,家里有人等着哪。他却只是摇头。<br> 我们都挺喜欢他。每当刮起风来,天昏地暗,不能出工,我们便凑在地窝子里听他讲笑话。我愿意紧挨着他,那宽阔的脊背,坚实的肩头,像靠着一座山,使我也不由得感到自己多了几分男子汉的气概。</h1><h1> “风再大,也刮不倒山。”他说。</h1><h1> 这话,我信。</h1><h1> 他说过他不愿离开高原。后来也终于永远留在这<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了。在一次抢险的搏斗中,我们发现了他的尸体,他还紧紧地抱着一块巨石,像是拥抱着昆仑,拥抱着这块他曾经生活过的土地。</span></h1><h1> 我们把他埋在山上,就是他经常在那儿抡锤打钎的地方。我们用青色的石头垒起一座石墓。</h1><h1> 第二年,我们的采石场里多了一个人,是一个很文静的女人,带着南方女子的纤秀和细腻。她还带来了一个刚刚六岁的男孩。她沉默寡言。连长让她当保育员,因为成家的多起来,昆仑山里增添了许多小生命。她却默默地拿起铁锤和钢钎,走上山去。</h1><h1> 每年的这一天,我们都陪她到他的坟前去,捡来许多小小的昆仑石,添培在那突起的坟头上。</h1><h1>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忽然领悟到它的真正的分量了。正是这无数青色的石头,才垒成了一个伟大的名字!</h1><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 <h1> 哦,我不是在写诗。即便到了今天,我已经远离了昆仑,那许许多多石头一样沉甸甸的记忆却依然留在心底。我把一块昆仑石带在身边,同珍藏的太湖石、雨花石放在一起。</h1><h1> 黝黑,粗糙,粗线条的轮廓,却遮不住那幽幽的光泽。这是昆仑的目光。谁只要在它的目光下生活过,不管今后走到哪里,人们都会这样说:</h1><h1> “你来自昆仑。”</h1><h1><br></h1><h1><br></h1><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2px;">代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0px;">贺萌</span></p><p class="ql-block"> 这本私人定制的美篇书,节选了父亲贺中原的十四篇文章,是我给他的礼物。</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着很多头衔:原青海建设兵团老知青,青岛出版社编审,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古汉语研究学者,人民教师……</p><p class="ql-block"> 但是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父亲。是他身体力行,教我“字如其人”,一定要写一手漂亮字;他“妙手著文章”,把我引入文学创作的门,并影响了我的职业选择;他“宁静致远”,一生洒脱、淡泊名利,保持少年气。</p><p class="ql-block"> 一直以来,我都有个愿望,希望有机会能将父亲的作品集结成册。但我深知,自己的水平离父亲的标准和要求还有差距。新媒体时代,我终于有机会在某些方面超越老爸,比如熟练使用多媒体编辑软件,懂得社交媒体传播规律,因此得父亲重用,成为他御用新媒体编辑。我虽有二十年新华社记者编辑的职业素养,但每每编发父亲的文章,仍胆战心惊、慎之又慎,唯恐令他失望。</p><p class="ql-block"> 这次印书的文章,都来自给父亲编发的“美篇”。受软件自动制版的诸多限制,排版方面留下一些技术上无法解决的遗憾。但相信老爸不会计较。</p><p class="ql-block"> 本书送给我最亲爱的老爸,希望莎士比亚·贺先生喜爱,将来有机会女儿一定给老爸出版真正的作品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