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糊涂(原创)

静湖

母亲九十岁了，明白一阵糊涂一阵。

有时刚吃过饭，又要饭吃；明明是清晨，却说是傍晚；本来无人，却说有人在眼前晃动。

一天傍晚，我和母亲闷坐着，她不眨眼，直愣愣看我；稍停，又那样看我。

我问母亲：“看啥呢？”她动了动皱瘪瘪的嘴唇，细弱的声音：“你咋瘦了？”

我回头照镜子，这两天故意少吃多动，是瘦了点。——母亲不糊涂啊。

我知道，母亲老是用胖瘦衡量我们的体质，见不得瘦，喜欢胖。可能是穷怕了的缘故。

我小的时候，她就经常这样打量我，一见面黄肌瘦，二话不说，背起来就去看先生。先生拍拍肋巴条夹着的鼓肚肚，塞给两包驱蛔“宝塔糖”，就打发回来了。泻下蛔虫，几天功夫，脏兮兮的脸蛋又红润起来。

我插队的时候，偶然回家一趟，母亲一面唠叨又黑又瘦，一面把口里节省下的肉票全都买出来，看着我吃，几天功夫，脸就吃大了。

母亲上了年纪，吞咽功能有障碍，吃饭要人喂。每次总是叫我先吃，吃完再去喂她。一小勺饭喂进去，嚼半天，咽下一少半顶出一多半，来回得两三次。吃不好还呛，一呛喷得桌上身上满是饭粒。有时候饭粒呛进气管，憋得脸通红，冒眼泪，吃进的饭全都喷出来。我轻拍她后背，她慢慢安定下来，脸色已变的干黄，满头虚汗，眼睛无神。

正难受着，却关心起我来：“你去吃饭啊，荷包蛋，下挂面，热乎乎吃。”

明明见我刚吃过，母亲又糊涂了。

在母亲眼里，荷包蛋下挂面是天底下最养人的。

我小的时候，泻完蛔虫，母亲总是到宽裕点的邻家借几个鸡蛋，用蓝布手帕系住，揣在大襟里，回来下碗面我吃。待开锅的那一霎，鸡蛋攥在母亲手里，从虎口露出圆圆的褐色蛋壳，那亚光褐色，至今还出现在我的梦中。

母亲最不愿拖累人，但凡自己能做的事，从不招呼儿女。老来不能动了，叫儿女们整功夫伺候，心里老过意不去，常说“我这把老骨头该走了。”

她知道我有晨练的习惯，一到清晨就撵我出门。

我担心，不敢离。母亲有点生气，把我叫到跟前，说要起床解手，让我不动手看着：

老人家先用左胳膊慢慢侧撑起身子，再用右手使劲按住床面，两手同时用力，勉强坐起来。找来衣裤，慢慢穿上；弯腰拾鞋费劲，就拿过拐杖，倒过头，用弯脖把鞋钩起来；钩到半路哆嗦掉了，又从头再来。

总算穿戴完，要拄着四根腿的拐杖起身，我忙搭手，她却按住不叫我动。一步一步，她在前面挪腾，我悄悄在后面跟，到卫生间解完手，又慢腾腾回到床上，算是完成了一个回合。

老人家像小孩一样露出得意：“我说我行，你不信。好了，放心去呗”。——母亲真是不糊涂！

从那，我早晨能试着出去走走，快去快回。

母亲总归是老了。

一天我出门不久，老觉得心里麻麻烦烦，赶紧回家。可了不得了！老人家误把厨房当成卫生间，走进去出不来，身子斜趴在橱柜边，棉裤已浸湿。我赶紧把母亲抢起来，还好，腰腿都没伤着，头脑还清醒。我摸摸她手脚，凉凉的，知已趴了一段时间，应是在我出门时就要小便，不舍得喊住我。

我一阵心酸，紧紧握着母亲曾为我下荷包蛋的干枯老手，许久不能松开。她细声弱气地说：“不咋的，我走错门了，睡了一小觉。”

我把母亲搀扶到床上，她长叹一口气，吃力地翻动身子，扭头朝里了。

我给她塞紧被子，她微微抽搐着。我俯身去看，老人家眼角有泪，不知是痛苦的泪，还是愧心的泪。

许久，她转过头，见我还在，正经地催我：“天要黑了，去睡吧。”——大清早的，母亲又糊涂了。我心里好难受。

我倒真的希望母亲再“糊涂”一点。

人老了，糊涂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