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从戎边疆心无悔 过往长逢日色稀</h3><h3>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h3> <h3>一九四一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一日,长塘镇共同村细黄组的黄吴氏在她破旧的床榻上产下了她的第四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父亲在黄氏家族辈份中排“大”字辈,名字中自然少不了这个区分辈份的“大”字。祖父喜读古书,几经思量,给父亲取名“大翰”。“翰”,最早见于战国文字,其本义是指长而坚硬的羽毛,后寓意为“高飞”。那时的祖父,定是对我的父亲寄予了厚望,希望他像长有长长羽翼的大鸟能展翅高飞。</h3> <h3>父亲两岁时祖父感染天花离世。祖母拉扯着四个孩子改嫁,在陆续生下一儿两女后,继祖父又过世。祖母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劳作也不能让她的七个孩子吃上一口饱饭。这时候,门前的长塘与屋后的游港河让父亲和他的哥哥们有了用武之地,他们个个水性极好,都被饥饿训练成了打鱼捞虾的高手。祖母靠用儿子们打捞上来的"水货”腌制成咸鱼干虾去镇上换点家用。父亲也凭借这个本领挣到了自己的学费。</h3> <h3>一九五九年,十七岁的父亲应征入伍了。在祖母声嘶力竭地哭泣与震天响的锣鼓声中,父亲戴着红花坐着绿皮火车去了祖国的西北边陲---新疆。这一去,就是整整十七年。父亲说离开家乡那天,他记忆最深刻的就是祖母的眼泪,他说从未见过他那苦难深重多儿多女坚强不屈的母亲流过那样多的眼泪,即使是在全国闹饥荒那样苦的日子里,他也没有见过。</h3><h3><br></h3><h3>父亲的军旅生涯刚开始,便接到祖母去世的消息。离家的一别竟成了永别。父亲到部队不久,祖母便因救掉入井中的小叔溺水身亡。时值盛夏,祖母那被井水浸泡过的肿胀的身体散发着异常难闻的气味,那气味在夏日的高温中弥漫,久久不能驱散。家中卸下仅有的两块门板草草钉成一口棺木后将她匆匆下葬。祖母随祖父永远躺到了后山。祖母离世的家书到达部队时,父亲正与他的战友骑马奔赴印度交战的前线送医送药,接到家书已时隔数日。那一日,父亲把自己哭了个肝肠寸断。父亲边哭边喊,我苦命的娘啊!</h3><h3><br></h3><h3>父亲有兄妹七个,他排行老四。祖母不在了,底下三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一夜间都成了孤儿。父亲入伍后,黄家破落的门楣上多了一块“军属光荣”的红色铁牌,虽然这块铁牌令兄弟姐妹们在村里免遭了不少歧视与欺负,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解决他们的温饱才是最实际的问题。伯伯请人代信,写道“嗯妈(祖母)去世后,承恩(父亲最小的弟弟)不与人说话,养了一条狗,与狗同吃同住,晚上困在柴关。村里人都叫他狗儿,已没人记得他叫承恩了”。父亲看后好生心痛,回信道“弟弟妹妹们小,穿衣吃饭还望哥哥们帮忙照应,我省吃俭用没关系,但一定要送他们进学堂”。从此,父亲每月六块钱的津贴硬是只给自己留下一块钱,其余悉数寄回家中。十七岁的父亲就这样挑起了家中的重担,他像山一样成为了弟弟妹妹们的依靠,直到将他们仨送读完婚,才开始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当然,这是后话。</h3><h3><br></h3><h3>从一九六零年0294骑兵部队的卫生员,到一九六六年在新疆军区骑兵二团当上助理军医,父亲连续多年被评为“五好战士”、“一级技术能手”。从军区后勤部卫生学校毕业后,父亲在维吾尔自治区人民医院外科进修两年,一九六九年成为了炮兵五十四团一营部一名真正的军医。一九六一年在骑兵三团四连加入中国共青团,一九六五年提干并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父亲先后在新疆军区0294骑兵部队、28271、7996炮兵部队服役十七个春秋。0294部队驻地在昌吉地区齐台县,距离乌鲁木齐市二百一十公里,每年有半年时间气温均在零下三十多度,气候恶劣。我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依靠什么抵御住身处异乡这几千个日日夜夜的寒冷与孤独的?我问父亲“您这十七年不孤独吗”?父亲说“一个从小连饭都吃不饱的农家孩子因为入伍从军才学习了知识当上了医师,仅是那份军饷养活了我的家人就足以让我一辈子感谢党的恩情,相比之下,那点孤独又算得了什么”?!</h3><h3><br></h3><h3>待我的叔叔姑姑相继成家,父亲也年近三十了。他终于开始考虑他的个人问题了。我们姐妹曾经很是质疑他近三十岁才完婚的原因,老是打趣他“是不是仗着自己长得太好看,挑肥拣瘦将自己挑剩了?”父亲摇头,他说“这是责任!哪个女人愿意刚嫁过来就得像继母一样帮我拉扯三个弟弟妹妹啊,何况还是同母异父的,除了将自己剩下别无他法”。这一刻,我们也对小时候总疑惑为什么父亲比叔叔姑姑们年纪大,我们却比叔叔姑姑家孩子年纪小的问题找到了答案。</h3><h3><br></h3><h3>父亲与母亲的相识纯属偶然,父亲探家时住在母亲表姐单位的国营旅社,恰逢母亲休假来表姐单位玩,偶然遇到,聊到竟同是临湘一中校友。互留联系方式后开始鸿雁传书。数千公里的距离将母亲的才情与父亲的浪漫在月白信纸上演绎得淋漓尽致。信纸上父亲遒劲有力的行书与母亲娟秀的小楷相得益彰。书柜中被母亲珍藏的那一撂撂信件、一本本相册都记载着那个年代父母亲纯真的爱情。天山下,资江边,母亲甩着清纯的长辫与俊朗的父亲留下了太多青春记忆,郎才女貌似天作之合。这些美好永远定格在相册与书信中,总让人忍不住一翻再翻、一看再看。</h3><h3><br></h3><h3>一九七零年,父亲结婚了。其时,母亲在湘阴县革委会工作。一九七一年,父亲接到姐姐出生的电报时正在和战友们看电影《洪湖赤卫队》。他骄傲地告诉战友,电影中那个鱼米之乡与他的家乡湖南临湘比邻而居。战友们羡慕不已,都记住了“临湘”这个好听的地名。当晚,父亲给母亲回信“在湘阴出生的临湘娃儿,就叫湘临吧”。</h3><h3><br></h3><h3>一九七四年,我的哥哥疆临出生了,父亲满心欢喜,开始张罗着转业回地方。一九七六年,我也出生了,父亲转业到县造纸厂当了厂医。在这个三百多号人的企业,父亲负责全厂干部职工的医疗保健、疾病防疫和卫生检査。一个人既当医生又当护士。那间宽敞整洁的医务室内,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勤快的父亲从一名外科医师忽然变成了全科医师。干部职工们感冒跑肚找他,摔伤碰伤找他,拔牙拔罐找他,脚癬脚臭找他,烧伤烫伤也找他......我们家人都取笑他是“万金油医师”,什么病都管用,什么病都治。白天有人找他,晚上有人找他,我家楼下一有人叫“黄医师”他就走了。因为医学常识普及不够,原来市造纸厂去湖区收芦苇的职工感染血吸虫病的人较多,自父亲来后,每年厂里派职工去湖区收芦苇前父亲都要给他们上一堂防血吸虫感染的课,并一同跟去湖区做好职工的病情防治工作。</h3> <p class="ql-block">随着母亲从湘阴调回临湘,我的父母亲才算结束异地开始真正意义的家庭生活。父亲勤劳,母亲贤惠,我们一家过上了童话般幸福又快乐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长。在我们逐渐适应家庭生活并与之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时,父亲一生中最晦涩的记忆也开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日晨起后哥哥面部轻微的浮肿让父亲察觉到异常,带他去湘雅查证病情后全家如雷轰顶。慢性肾病,最后只能以尿毒症结束生命。医院的定夺令父母伤心欲绝,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即使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没有父母肯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此后的六年,父亲背着他的儿子走上了漫漫的求医之路。记不清有多少个深夜,父亲前胸挂着几个行李袋,背上背着已不能行走的哥哥坐火车回家,母亲接过行李,接过父亲背上的孩子时总是泪如雨下。父亲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试管给哥哥验尿。满世界的求医问药也没能等到奇迹出现,试管里加温后的尿液蛋白浓稠。看着孩子的生命在试管中缓缓流失,父亲的心一定好痛好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论用怎样的方式挽留哥哥,他还是走了,生命定格在十四岁。到处都是前来送行的人,却没人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安慰到父亲,大家默默地站着。蹲在哥哥的遗体前,父亲平静地说:留不住的都走了,走了就走了,他舍得下我,我也就舍得下他。说完,父亲深深埋下头去。我看到,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掉落在地面,它们在水泥地上慢慢地浸润开去,像一朵一朵哭泣的花。哥哥被葬在父亲老家的后山,需要淌过游港河才能上山,我的祖父母都长眠于此,父亲希望他们能在另一个世界庇护他的孩子。每一年清明,我都会独自去哥哥的墓前,将我们的想念告诉他,将那个舍下了孩子的父亲的想念告诉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九九一年夏,姐姐考上大学。父亲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他多年紧蹙的眉头在那段日子舒展了许多。也就在同一年,父亲所在的企业面临破产,他办理了提前退休。随着姐姐的毕业分配和我参加工作,父亲干起了个体诊所。用父亲的话说是“学有所用,退而不休”。父亲的诊所红红火火,收入颇丰,他从一名军转干部顺利转型成为一名个体户,成了我们家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们戏称他为“黄老板”。而此时,母亲的疾病也在“黄老板”风生水起的生意中渐显端倪。从最初的耳背到后来的全聋,到视网膜脱落、小脑萎缩,病程快得不容人有思想准备。此时我们姐妹均已成家添娃。“黄老板”思忖再三,忍痛关了他的诊所,毅然回家照看病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这一病就近二十年。家庭医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母亲缠绵于病榻,轮番着出入医院,失聪失明还行动不便,除了负责母亲的吃药保健,还得照看她的一日三餐。现在我那失智的痴呆老母亲终日躺在床上,父亲仍在不厌其烦为她清洗更换。可是,岁月终究不会放过任何人。父亲也老了,不得不一次次住进医院,与他的肺气肿作斗争。这个倔犟的老头,曾经一直以他坚实的体质为荣,现如今,却不得不降下那面招展的大旗,向可怕的病痛折腰。很有个性的老头,病情稍有好转,便穿着花格的睡衣在病房中与病友们谈笑风声,看不到丝毫的不适与痛苦。只有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内心的伤感,肺部有问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却固执地不肯去医院治疗,这不是他这名专业医生应当坚持的。其实我们都明白,他是怕自己住院后母亲无人照看。当肺部代偿的功能消耗殆尽,他感到力不从心,一点轻微的运动都让他气喘吁吁,面色苍白。终于不能抵御了!跑不过时光的大钟,他除了放慢脚步,别无选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悠悠的秋日里,父亲坐在小院中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田野一语不发。秋收后泛着金光的田野在晴日里显得温暖又美好,空气中似乎都飘浮着新稻的香甜气息。但要迈过这几十米去田野里走走,于父亲都成了奢侈,因为呼吸功能已不允许。那个当年骑着马驰骋疆场的钢铁般的男人不见了,眼前只是一个满脸沟壑耄耋将至的老人,和煦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充满了慈祥与安宁。谁能想得到他多舛的命运?他静静地望着那片田野,他一定也望到了他的家乡他的童年他的青春吧?那个曾经英俊的少年,那个戴着大红花在母亲声嘶力竭的哭泣与震天响的锣鼓声中去往边疆从军的少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