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的村庄

大漠独行

　　小村秋收刚刚结束，大家闲下来准备猫冬，闲下来的人们有了各种各样的话题。关于何二的话题，在小村已经热了好多年。对何二话题感兴趣的当然是小村里的男人，当然是小村里不再年轻的男人。年轻的男人都去了别人的村庄，小村人这么说。七奶说“不对，怎么会是别人的村庄？如果还是村庄，怎么会吸引那些心气高的年轻人？他们是去了城里。”八叔说：“没有错，现在的城市，许多年前，不也是村庄吗？只不过是他们的村庄比我们的村庄多几个故事而已。”

关于何二的话题，恰恰是从“村庄”开始的。小村里和何二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何二不是小村人，理由是小村上百年的历史中，没有人像何二那样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做了那些极不合常规的事。如：何二像城里人一样开起了网吧，喜欢看“黄色”的东西，看也就看了，看了之后，何二还喜欢实践，实践之后，还和小村里别的男人说。何二说的方法，让男人们眼界大开，他们中的一些，对何二刮目相看。有的还向何二偷偷讨教经验，何二毫不保留。结果他的那点事儿小村里的男人都知道，结果是何二进了局子，一待就是十几年。他自己变坏不说，还逗引小村里年轻的孩子搂搂抱抱，那些不安分的男人蠢蠢欲动，坏了小村安分守己的规矩。没有何二的那些年，小村的太阳仍然是从东方升起，冬天仍然是要下雪。女人们都说，没有何二的日子，她们过得踏实，不用担心自己男人跑到何二那里去看不正经儿的事儿，回到家里乱折腾。宋婶说：“上百年了，小村的女人过得都很踏实，就前几年，何二出了那事儿，小村女人才有了心慌，何二应该不是小村的人。”她们也说，何二一定是别的村庄的，酒喝多了，迷迷糊糊走错了地方，才来到了小村。小村安静了好多年，可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货色。

没有何二的那些日子，男人听不到何二的故事，少了一道下酒菜，八叔说：“何二那个杂种，是色鬼转世，他不仅逗引了小村男人，也迷惑了小村不懂事的女人。”

　　人们说，何二白天在小村里，他是小村人。到了夜晚，他跑到别的村庄，因此，晚上他就是别的村庄里的人。白天他要干活，生活需要柴、米、油、盐，他要用干活换回生活必需品，况且他的孩子在成长，需要能量长高长大，他的老婆也要一日三餐。何二虽然身有残疾，但是，劳动是小村人必备的生存素质。何二虽然不像狗剩叔那样勤劳，生活所迫，总得从土地上获得生活所需。

晚上呢？小村里的男人，晚上很少有人在田地里干活。机械化时代，小村人基本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白天的活都不多，谁还会晚上出去干活？可是，何二不一样，何二晚上究竟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一直都是小村的一个谜。小村里有的人说，何二晚上一定是去了别的村庄，那个村庄一定有何二感兴趣的事儿。老郭媳妇说：“什么感兴趣的事儿？肯定是有相好的女人，不然走路不方便的何二，怎么会大半夜去了别人的村庄？”老郭媳妇有理有据，最后搬出小村上百年的生活哲学：“哪有猫不喜欢腥味，要是猫哪天不喜欢吃鱼，那太阳一定会从西边升起。”

爱喝酒的大彪子甚至分析，别的村庄里一定有何二的另一个家，有老婆、有孩子。何二的那个老婆一定比这个老婆更漂亮，这个老婆是当年父母花了大价钱，硬是让媒人把何二不喜欢的女人塞给了何二。大彪子还推测，何二不甘心，于是偷偷在别的村庄和他喜欢的女人成了家，晚上去过幸福的日子，白天再回到小村干活。因此，何二学了一身的本领，讨得女人们喜欢。关于何二是不是小村人，他的妻子应该是最有发言权。晚上何二是不是睡在她的身边，她应该是知道的。

何二在外面打过几年工，人们说，何二一定是在城里鬼混过，被女鬼缠身，所以才鬼迷心窍，开口闭口都是女人。八叔说：“女鬼缠身还有好？不仅仅把他在小村里的魂丢了，还把廉耻吃到狗肚子里，变成了一堆臭狗屎！”小村上了年纪的人，说起何二都是咬牙切齿，都说他败坏了小村的屯风，应该把他当狗食扔出去喂疯狗。

听着小村人的各种猜测，何二的媳妇心里暗暗地笑。就那德行，还去别的村庄，上炕都费劲，况且穷光蛋一个，别的女人孩子跟他一起喝西北风啊？何二的媳妇本来走在小村里，头都抬不高。自从何二的“故事”升值后，立马不一样了。何二媳妇说：“何二的那点事儿就像养猪，每年养猪愁着卖，卖猪就像孙子似的求人帮忙。今年不同了，好多人孙子一样到家求我们，看谁不顺眼，再高的价钱何二都不卖。”何二媳妇话里有话，一个村住着，不要看不起谁，马粪蛋还有发烧的时候。何二媳妇的一番慷慨陈词，赢得不少人为她点赞。

　　小村里的一些男人每每听到何二的故事，都会很羡慕，也没看出来何二有什么本事，怎么总会有女人喜欢，真他妈是好运。对于老光棍小六叔更是羡慕得要死，死活要讨讨经验。问过几次，何二显然不懈回答。在何二眼里，小六叔一辈子没有走出小村，甚至连自家的院子都很少走出去，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追上时代的脚步？还想做有故事的人？白日梦！就他那熊样，能有什么超越小村人的见识。小村不乏有经验的人，他们给小六叔出主意，让他请何二吃一顿，酒喝多了，自然能捞到不少经验。小六叔生活超级节俭，屈指一算，吓了一跳，请何二吃一顿，破费不少，够他一个月的生活费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泪都下来了。何二真是个魔鬼，小六叔心里暗骂。想想何二的那些关于女人的好处，小六叔还是动心了，杀了鸡，买了酒，宴请了何二一回。何二还没怎么着的时候，小六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事后回想，何二说了什么，什么时候走的，小六叔没有印象了。再仔细回忆，好像是何二问过他“活”好不好？小六叔很是不服气，我的活不好哪来的小村第一个大砖瓦房？存折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和别人不敢比，和走路不方便的何二比，怎么也不会输给他吧！

　　小村里好事的人找到我，说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并且还能写书，我在小村生活了十八年，一定知道何二是不是小村人。

我离开小村已经有三十多个年头了。想了半天，小村应该是有何二这个人，不过那时他还没有成家，至于小村人说何二的那些有颜色的故事，我是不知道的。有几个影响大的故事似乎听说过，好像为此有过思考，但是，那几个故事仿佛也很久远了。小时候的何二，没有什么故事，有故事也是小村孩子人人都有的故事。既然人人都有的故事，那就不是“故事”了。比如，抓蝈蝈、掏鸟窝、偷西瓜……在小村里，这样的故事差不多每一个男孩子都体验过，谁会拿这些故事去评价一个孩子的好坏？再坏的故事，小村人都会原谅说，没什么大不了，他们不过还是个孩子。

后来，我又想，他们说的何二和我记忆中储存的何二应该不是一个人吧？是不是小村人弄错了，把一个不相干的人当成了何二？记忆中，小时候的何二走路不方便，好像没有什么朋友，常常是独来独往。他的世界里的故事，怕是没有人知道的更多。小村人怀疑何二不是本村人，也是有道理的。记得有一次，好像也就是三四年前的事儿了，我在江边看到过何二，是沿江的一个鱼把头，涨水期间没有水吃，请小村几个男人帮忙打井。我和学生去江边烧玉米，刚好遇见小村人，几十年不见，很是亲切。其中何二就在里面，说起打井，几个男人不约而同说何二最擅长“打井”，当然，他们说的彼“打井”而非此“打井”，小村里成年男人都知道它的含义。开始我信以为真，还问何二什么时候学会打井了？大家一阵哄笑，我立即明白他们的意思，赶紧打住话题，问了问小村其他别的事情。我的脸红了，但是，何二没有什么难为情，和大家一起哄笑，仿佛他们讨论的是我的事儿。

再后来，小村人捎话说，七奶说了，何二就是小村人，是她接生的。何二母亲生他的时候，叫声很大，整个小村都能听到。就是现在，那撕心裂肺的叫声还没有跑出七奶的梦。何二的胎衣就埋在门前的那棵大杨树下，要没有何二的胎衣，估计大杨树不会长得那样高。七奶还说，人哪有不犯错误的，犯了错误的孩子还是妈的孩子。何二那点男女错误，那些村干部有几个没犯过，他们不都风风光光在小村里走，头抬得高、腰挺得直，他们不都是小村人吗？

至此，何二是小村人，已成定论。他也会和小村人一样，活在黑夜里，更活在阳光下……

包容，村庄之大美

2019.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