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石屏：抗战往事

周海良

一

       1935年2月6日，我出生于原安化县丰乐乡十三保，今属涟源市龙塘镇南风管区。5岁放牛,8岁启蒙,5年初小，2年私塾。

      1943年春入学,老师教我们唱抗日歌“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我慢慢知道了抗日的事。

      第二年，我加入了童子军,一心盼望着快点长大，好报效国家。

     十岁那年，抗战结束了。许多事，却记忆犹新。

       1944年，我家屋门前突然来了一大帮测量打桩的人,说要修一条八尺宽的马路,准备和日本人打仗，不论是谁家的田土，都要无条件征用；十八岁到五十岁的男丁，都要派义务工。

      战火突然烧到了僻静的南风乡下，乡亲们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我家门前是安邵兵马大路,经常有大队的国军士兵经过，我在沿途的茶水站看到很多马车拉着大炮，一路向西，尘土飞扬。

      看得多了,就摸出一些门道来，知道那些兵是哪里人。

      秘诀是看他们头上戴的斗笠。

      广西兵戴什么斗笠，四川兵戴什么斗笠,嘿嘿，我一清二楚。

      我还知道区分官和兵。

      穿军官服、背背包的是排长,有人挑行李的是连长,骑马的，不是营长就是团长。

      每次，看见军队从家门口经过，就非常兴奋,做梦都看见他们扛枪威武的样子，只想早点长大去当兵。

        那个年代，大人最怕当兵。

       家乡有句俗话，“人当兵,铁做针”,针很小,丢了难找,比喻当兵危险,去了难回,都舍不得儿子去当兵。

        十八岁到三十五岁的男子都是征兵对象，都要“入筒”抽签。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二丁预备、独子免征。竹筒里的签有两种,入筒的人自己抽。抽了缓征的,喜笑颜开，抽了应征的,愁眉苦脸。大家认为，抽签公平,全凭运气,也就没什么怨言。

       富人家就拿钱买人顶替。虽政府不许，但无人告发也就没事。买兵的价格,一般为两到三年的长工年薪,也就是20到30担大斗谷(每担150斤)。一担大斗谷折合3元银洋,折算人民币不到一万元。

       那些卖身当兵的人，大多非等闲之辈,有的是赌博输了钱，有的是职业卖身者,一遇打仗就逃跑,回来改换姓名又卖,一生当三四次兵,解放后叫这种人为“兵痞”。

       1944年，我们四兄弟要抽一个去当兵。大哥身体不好，在家开坊经商，二哥是家里的主劳，靠他种田糊口，父亲决定，让还在学校读书、刚满15岁的三哥去当兵。

      堂姊夫黄岳屏（中央军校毕业）在国民党73军第15师43团当副官，师长是蓝田人梁祗六，父亲请他向黄玉溪团长推荐。黄团长很坦率:“我喜欢投笔从戎的青年,部队需要文化人,可以安排文职,但要讲清楚,军队是打仗的,团长也要上火线,我是黄埔四期的学生,现在有半数不见了，如今有飞机大炮,一线二线，同样危险,这一点不能含糊。”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把三哥送到了离家二十多公里、驻扎在三甲“澹园”的15师43团入伍。

     不久，战事更紧,团部撤到离家两公里的罗家冲,三哥在团部当了文书上士。

二

        “天上飞机叫，地下发警报”，实际上村里根本没有警报,但天上飞机打仗的事倒是见过很多次。

       那时，蓝田附近有口大荒塘,有十亩左右,长满了一人高的芦茅，因此叫芦茅塘,后来不知何故，改成了六亩塘。前敌指挥部填了这口塘，修了个前线机场,跑道300米,可起降战斗机和侦察机。

      我很好奇。有一天，请了个当兵的亲戚带我去参观,远远望去，看到两架小飞机停放在两个土堆之间，还看见高个子的美国飞行员。亲戚说，这里的飞机归芷江机场指挥,主要任务是突击拦截日本战机，他说，这里的事情是军事机密，叮嘱我不要随便乱说。

       多次看到飞机互相开炮的场景。

       有两次记得最清楚。

       第一次是1944年秋天,我在家里看到一架被打中的飞机，冒出火光,很快就坠下来了，山上起大火，浓烟滚滚。一大群青年和小孩就飞也似的往那个方向跑,起火的地方,其实隔家里也有十华里,在段江边，毎年端午节看大人划龙船地方。飞机掉在无人居住的山上,大火还在燃烧,机身摔成两半坠落,相隔几百米,听说山上有散落的机关枪炮弹,大家就满山低头寻找。我幸运地捡到一发炮弹,足有半斤重，高兴不已。

       听大人讲，那个飞行员早就跳伞了，降落在龙建,人还活着。大家又一窝风向龙建跑,几分钟就到了,可惜，等我们赶到现场时，那个飞行员已被军队的人接走了。

       又听说，那个飞行员是个好人,他把炸弹丢在没人的山沟里再跳伞,没给老百姓造成损失。我们走到山沟里，果然看见一个新炸开的大土坑,离民屋还有一华里,周围都是一些柴山。大家说，飞行员丢了炸弹,又飞过龙建小街,到段江边的山上才跳伞,真是个大好人哪。

      那几天，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川流不息，几十里外的人都跑去看。

        这架飞机坠落后几个月,大概是1945年的春天,有一天，我又看到飞机在空中互相开炮,又有飞机被击中,看到飞机空中漏油。

      飞机离地面很近,我能看清飞行员的脸,低空盘旋两圈后，降落在湄江河里。大家朝降落的地方奔跑,一阵子就跑到三公里外落飞机的沙洲上。飞行员是美国大鼻子,站在飞机里向外面张望，惶恐不安，飞机周边很快就围了上千人。

       国民政府安化县栗山乡公所就设在沙洲旁的邱氏宗祠,按理乡公所的人应当比我们先到,不知何故，他们等现场围了上千人才赶过来。

       乡长吴雪吟是我们南风的老熟人,他笑着说,“你们来得真快,我马上打电话，报告上面,要穿军装才能来。美国人要看见军人才敢下来。”果然，我看到乡中队的军人走近飞机,那个高个子大鼻子的美国飞行员才掀开机顶,放下软梯，爬了出来,跟着吴乡长一行去了乡公所。

       乡中队留下一部分人守飞机,一部分人保护飞行员,看飞机的群众可以上前去摸一摸飞机，也没人管。不一会，围观的老百姓慢慢散去了,大家在路上议论说，美国飞行员没跳伞,是为了保护飞机,选择这个大沙洲,是为了再起飞。我心想，那个美国人真勇敢。

     过了几天，辰溪兵工厂来了一些人,只拆走了机器仪表,留下机身没运走。我好生奇怪，听说，修临时跑道花的钱比买机身的钱还要多,所以他们就把机身作废锑卖给翻砂的人,生产了一些洗脸盆、饭锅、烧水壶等日用品，叫兵铁脸盆、兵铁锅,其实就是锑铝合金,锑是邻近的冷水江生产的,可人们常把做兵器用的金属称兵铁,解放后还讲了很长时间。

三

        1945年1月,日军占领了湘乡县谷水、走马街,距蓝田仅有一天路程,抗日部队在三甲乡的尖山岭设防，抗击日寇。1945年4月，国民党73军15师43团也从三甲的澹园迁到了龙塘镇的罗家冲。部队都去了新化洋溪，准备同日寇打仗,蓝田成了一座空城。当时，芷江前敌指挥部误认为蓝田失守,派飞机轰炸蓝田,在“知止园”(刘氏宗祠)投下两枚炸弹,炸死炸伤支援前线的民兵数十人。

       1945年4月,湘西会战，新化洋溪保卫战打响，,梁祗六率国军15师奋勇上阵,大获全胜。缴获了许多武器弹药,消灭了一个骑兵大队,缴获了好多负伤的日军战马，有些被当兵的杀掉了。

       那些当兵的马肉吃厌了,就把几百斤的伤马和老百姓换一条百来斤的猪,我家分了一大水缸马肉，天天当饭吃。虽然味道不怎么好,但一想起吃的是日本人的战马,兴趣就上来了，马上大口吃肉，以解心头之恨。

      不久,日本鬼子投降了,十五师也开赴长沙接收日伪投降,三哥患了急性肝炎,在长沙捞刀河请假回家治病。堂姊夫黄岳屏继承父业办煤矿,解放后务农。黄玉溪当了湖南保安旅长,参加和平起义,在解放军服役,年老退役善终。他的老上级、湘西会战功臣梁袛六师长却在1951年镇反运动中被错误处决。

       七十多年了，往事仍历历在目。

    

      （根据我的老领导、原涟源市审计局局长、市政府调研员龙石屏回忆录《岁月留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