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我的“太姥儿”——我姥爷的亲娘,她终寿时96岁。我对她的印象,早就只剩下几个残缺的片段和口口相传的故事了,而这个过程是否完整,我也不得而知。在阳光能把人晒化的下午,我记得她总是坐着,或在平房小院一棵开满了粉色夹竹桃的旁边小凳子上,或是坐在她的床上,一个人安静的坐着晒太阳,穿着青色土布的长襟A型大褂和黑色或深蓝色的纯棉布裤子,最扎眼的是裤脚总是用本白的棉布扎紧,下面是一双尖头黑布鞋,鞋里装着的是小小的,三寸金莲。</h3><h3> 我五岁的弟弟从幼儿园回来,用他小小的皮鞋故意去踩太姥儿的脚,惹来一顿骂。然后,她会见到姥姥的第一句话,便是:管管你孙子,小兔崽子踩我的脚!然后便会夸我和哥哥,相比之下,我们俩个算是懂事些的,而我和哥哥总是低头暗笑,不敢吱声,那双脚为什么长成那样儿我们也理解不了。</h3><h3> 和老妈说起她,老妈年轻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她好厉害,指甲留好长,捯饬了我一把,头上便流血了。不过,她挺疼你二姨的。”后来,再和老妈说起她,老妈不再说被伤害的事了,只是说她一辈子好独啊,是个刚强的女人。然后再次娓娓讲述那个“勿忘国耻”的故事,并在那个故事中找到一种贞洁烈女般的“荣耀”。我眼中的她是典型的旧社会女性,穿着、作派都不随便,发从中间分、梳得油光水滑,用发套在后面系一个髻,忠贞不二、终身再未嫁,独自抚养孩子成人,不是一般女人。</h3> <h3>姥爷的亲爹,是那个时代的秀才。发黄的旧照片上,一个戴着西瓜帽、梳着长瓣子、着马褂站在花架旁的青年,有文化,在青岛做帐房先生,大抵就是现在的财务人员吧。这太姥爷和太姥姥的感情传说中那是相当的好,好到什么程度?每次回到家中,村里闲事人便说,“两口子晚上点灯说话到半夜三点呢”。可惜,天妒伉俪情深,灾难就降临在他们身上。某日、太姥爷领了工资、带着盘缠高高兴兴的从青岛坐船回烟台,船上上来了日本人,日本小鬼子看太姥爷长相斯文,一口咬定他是共产党,便用枪托对他进行了群殴,回到家中,一病不起,外伤加出血,又气又恨,不出三个月便撒手人寰,留给太姥儿一儿一女。太姥儿带着儿女去上坟,回来女儿受了风寒也夭折了,只留下我姥爷这么一根独苗。</h3> <h3>姥爷参加过儿童团,因为是独子,未参加革命,否则淮海战役就是有去无回,而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后学习财务,就读于当时的“上海立信会计学院”,中国现代会计教育的发源地之一,擅长左右手同时珠算、学习严谨、工作慎独、单位人称“铁公鸡”,这是后话了。</h3> <h3> 太姥爷除了孩子还留给太姥儿一样东西,据说是带回来的二十多块银元。钱留不住女人,情才能留住。让这个女人守身如玉,一生孤独的情,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那银元是在小学时,家中只留我和她,她独坐在床上,从檀木箱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把银元放在手心,哗啦哗啦的掂着。我就站在她的屋外,踩着凳子,偷窥了这一切,然后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告诉了姥姥。老房子要拆迁了,院里的老树被锯倒了,姥姥让我和哥哥、妹妹三个去刨太姥儿小屋的地面。我们挖地三尺有点夸张,但成果不少:一个铝制带花的扁烟盒、两枚带龙的铜钱、一小袋绿豆、一小袋粮食,唯独没见到那想像中的一大包银元。唉,我们这帮从小就贪财的孩纸。</h3><h3> 后来,她越来越老了,老到瘫在床上,大小便失禁,苦的是我姥姥,退休了不得闲,每日伺候孩子一样侍奉她,直至作古。</h3> <p class="ql-block"> 姥姥去世的日子是寒冬的早晨,想来,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很短。她很善良、很孝顺、很要强、很大气。初中的日记里我写过她,高高的个子,热情助人是她最大的优点,她总是帮助别人,不求回报。</p><p class="ql-block"> 她说过:她在家是最小的,排行老九,全家高寿。她的娘刚给她缠了脚,她的爹就偷着给她松了绑,于是长了一双“天足”、穿40的鞋。她上过私塾,用毛笔写得一手蝇头小楷,当年差点跟着共产党参加了革命。结婚的时候十八九岁,着烟色的旗袍、佩戴着银手镯。</p><p class="ql-block"> 她说过:从山东到上海、太原、内蒙古,人生的足迹最终落在这里。她不后悔、觉得知足。</p><p class="ql-block"> 六十岁的她,仍擅长针线,她的木盒子和她的缝纫机总是放在身边。出门前头发梳顺、在镜前系一条丝巾,挺直腰板、提一个上海手袋。同时还伺候着瘫痪在床的婆婆。</p><p class="ql-block"> 七十岁的她仍会在门前的街上,看到一束花、一个喜欢的白瓷兔子或是一个青花的小碟儿,花几块钱买下来摆着看。仍然会在春节前拿出她的布包袱,为全家人做鞋垫。</p><p class="ql-block"> 八十岁的她仍然会偶尔点评我穿衣的风格,含蓄的说我不打扮。会在我怀孕前一个月先知似的、让六十岁的大姨为未来的孩子做好了小被子和小褥子。</p><p class="ql-block"> 她从来不让我减肥,因为她挨过饿。焖一盒米饭,老公一半、两个儿子各四分之一、女儿们排队拿着窝头和贴饼子,轮到她,只剩下咸菜,吃一块,喝一大杯水,工作一上午。</p><p class="ql-block">她懂得许多专业和不专业的医学、养生知识。拔火罐、刮痧,吃水果的好处、各种偏方。她甚至治好了我同学眼睛上的麦粒肿。</p><p class="ql-block"> 她告诉刚参加工作时的我:少说话,多做事,别人买的东西不要碰,不要参与女人之间的闲话。</p><p class="ql-block"> 她教育新婚的我和老公:吃饭穿衣衬家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家务活儿要两个人分着干。</p><p class="ql-block"> 她和姥爷的感情很好。她一直支持着他的爱好,支持他读书、写书法。她总骂他“死老头子”,总嫌他不替她分担生活的劳累。她去世时看着姥爷,姥爷握着她的手,混浊的双眼流着泪,却已是无语。姥爷写了一夜长长的“与妻书”,念给她,烧给她。</p><p class="ql-block"> 那年,她给我扎了耳朵眼儿,用两颗小米夹着耳垂,不停的辗,火上烧过了针,迅速穿过,痛得我哇哇大哭,长大后我耿耿于怀,因为同学们说扎过耳朵眼儿,下辈子还得做女人。所以,当妞子说她想戴耳环时,我告诉她,很疼很疼……</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她从来不叫我的名字,总是一声一个“小死丫头”、“小死闺女”,醇厚的胶东口音,我一直以为她不亲我,后来,慢慢的,等我有了孩子,我才感觉那样的称呼里也有爱,叫这样难听名字的孩子好养活。所以,妞子到了太姥姥家,问起小名,太姥姥摆手说不好不好,什么“田牛”(甜妞),听着就和田里的一头牛一样,叫“甜甜”多好,于是全家、就她一个人那么叫我的孩子,还是山东的口音,拖着四声,拉着长长的调子,而妞子也不叫她太姥姥,而是叫她“太太”。姥姥去世前几个月,一次留妞子和她在一起,妞子告诉老妈她很害怕,我们知道姥姥真的一天不如一天了。姥姥去世后,全程我都没让妞子参与。后来,妞子坐在她的照片前,看了一会,对我说太太骑着仙鹤飞走了,还为太太添了贡品。</p><p class="ql-block"> 有了女儿后,我经常会想起她。86年,妈妈忙调工作时,把我放在她家里了几日,每天早晨,伴着她老慢支的咳嗽声和木柴在炉火里燃烧的声音,我醒了,她用她粗糙的大手将炉火上脸盆里温热的水舀起,一把把抹在我的脸上,然后帮我洗手,一边打着普通的肥皂,一边絮叨着洗手的好处,还抹上香香的友谊雪花膏。洗漱后、一个绿色的陶瓷小盆便摆上饭桌,盆里总是一成不变的白粥,她站在我身边,把腌好的黄瓜不知怎样弄成了小丁,洒在白粥上。所以,妞子两岁前,喝了一年的粥,每日一粥……</p><p class="ql-block"> 过年时候,她最擅长做的是黄焖鸡。而一帮孩子却吵着要吃她做的炒土豆丝,她骂了一句“一帮穷娘养的,大过年的,吃什么土豆丝?!”,然后下厨房为孩子们炒了一盘。所以,妞子想吃什么,只要她说出来了,我都尽量去做。</p><p class="ql-block"> 放学回到姥姥家,她总是表扬哥哥、批评我,写作业时不专心、总爱插嘴说话。我心里很难受、但却倔强的很。青春期时,我很久不去看她,执着的抗拒着什么,忘了。也许是不公平的感觉。我也是容易过滤的一个人吧。</p><p class="ql-block"> 姥姥的教育模式就是言传身教。她把勤劳、给予、爱生活的美好这些优点传给我们。她、妈妈、我,在我们三个人之间,她是唯一一个从不动手打孩子的女人,每当说到这点,老妈便感概,她脾气不好……你懂得。</p><p class="ql-block"> 她在同事中有个绰号——大老谭,人们都这样称呼她。她爽朗的笑容永远留在我的心里。她自称不是老家属,不愿退休坐在家里,经常参加门球比赛,有一年摔坏了鼻子,我们去看她,她好乐观。</p><p class="ql-block"> 她经常做的一种打卤面,有木耳、虾米、鸡蛋、西红柿、黄花菜……那卤的味道真香。她喜欢蒸馒头时做几个小花样、顺便蒸些南瓜、红薯之类的粗粮;她喜欢做茴香馅和油梭馅的包子。年轻时的她每到冬天要做好多种咸菜:糖醋蒜、糖醋地蕾、黄豆辣酱、腌豆角、辣青萝卜干、芥菜……</p><p class="ql-block"> 她生在山东,想必是爱吃海鲜的,可来了内蒙古,逢年过节,炖条鱼,总是把鱼头夹进碗里,把肉留给孩子们吃。</p><p class="ql-block"> 她经常给自己的衣服打上补丁,攒钱帮助儿女,孩子们的生日她都记得,每年还给山东的姐姐们寄钱。我怀孕时,说起来她年轻的时候,她回忆说,她去医院生孩子,医生都看不出来,因为她太瘦了;生舅舅的时侯大出血,差点没了命……</p><p class="ql-block"> 她常说,我小时候没人管,我妈粗心、鼻涕常流、也不给随身带块手娟,经常摔跤把鼻子摔坏了,可怜。她老了病了,因为我在医院工作,却得了我的济。我心里却明白,我也得了她的济,父母年轻时忙,无暇关注我,爱的方式多种多样,我这样心思重又敏感的小孩子,需要的其实更多是一种精神关怀,而不是看管和花钱。</p><p class="ql-block"> 她给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如何做好女人、母亲、祖母,如何让自己的孩子们,永远怀念她。</p>